再次醒来,荧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间有些眼熟的林中小屋里了。

    装饰着的标本的原木墙壁,桌面上还未来得及合上的笔记本……

    ——是提纳里的房间,她初到须弥时还在这里住过几天,一眼便认了出来。

    她怎么会在化城郭?

    看窗外的天色已是将近子夜时分,自己这是昏迷了多久?

    头痛欲裂地从床上爬起来后,荧可悲地发现自己疼的不光只有脑袋,她的身体像是被十几节蒸汽列车的车厢来回碾压,已经分不清疼痛的具体部位了。

    “…醒了?”

    听到屋内的动静,散兵拂开树叶门帘走了进来,他手里端着一个木托盘,托盘上的食物还在冒着缕缕热气。

    “先把粥喝了,一会还要吃药。”

    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只好一直守在炉子边上,用小火慢慢煨着这锅粥。

    “谢谢…嘶——!好痛!”

    荧刚要伸手去接,手腕和胳膊就一起痛了起来,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石膏和绷带固定住了,跟戴了两只拳击手套似的,滑稽到不行。

    “别折腾了,一会伤口裂开我可不会帮你缝,”散兵冷着脸扯了张凳子在床边桌下,他舀起一勺粥,也不吹,而是让它自己摊凉,“骨头断了这么多根,亏你还能从研究所里逃出来。”

    “我是…自己出来的?”

    荧全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了,她记忆的最后一帧还停留在浴室。

    ——是达达利亚把她带出来的。

    “找到你的时候,你就已经倒在研究所附近的出口外面了,”散兵将那勺变得不那么烫了的粥喂到她嘴边,“你该不会把全研究所的警卫员都打了一遍吧?”

    就连外面的看守也不见了。

    叫他去帮忙救孩子什么的…都是支开他的借口,他早该想到。

    散兵憋了一肚子话想要骂她,但气归气,他也不好对重伤未愈的病人再说什么重话。

    荧低着头,久久没有说话。

    碗里的菌菇禽肉粥光是闻着就很鲜美,可见是他花了不少心思熬的。

    尽管没什么胃口,但为了不辜负这一番好意,她还是配合地张口吃下了。

    荧对自己后来在研究所的遭遇闭口不提,散兵也知情识趣地没再追问。

    他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快要不省人事了,他只好背着她走,他捡回来的那个小孩则乖巧地跟在他们身后寸步不离。

    「不去…不卜庐……」

    她似乎很抵触去璃月,都神志不清了还不忘叮嘱他。

    「稻妻…枫丹,不去……」

    她事怎么这么多?脑子被人打坏了?

    「那…回须弥?」

    散兵试探着问了句。

    「嗯……」她这才放下心,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想去任何和他有关的地方。

    她现在只想离那些能证明哥哥存在过的痕迹更近一点。

    散兵只好带着荧和那个孩子回了须弥城,没想到在去健康之家的路上偶遇了她的那个大耳朵朋友提纳里。

    愚人众在须弥城内的眼线颇多,担心他们会遭到「博士」手下的伏击,提纳里提议将荧带回化城郭医治休养。

    散兵知道这是她信赖的人,便由着他将人带走了,他自己则带着小孩先去了趟稻妻,把这孩子的寻亲启示提交给了天领奉行,只待找到他的亲人后就把他送回去。

    他也不想多管闲事,但这孩子捡回来她肯定是不会管的——那人连养头猪都养不好,到时还不是丢给他来养,在这孩子彻底砸他手里之前,还是趁早送回他家里人身边比较好。

    天领奉行负责记录这事的是一个紫红色头发的少年同心,似乎和她也有些渊源。

    啧,怎么走到哪都是她的朋友?

    散兵被那少年探究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舒服,他登记完信息,在少年开始针对他本人问东问西前就带着孩子离开了。

    现在小孩暂时住在他寝室里,他走哪这孩子就跟到哪,跟条小尾巴似的。

    “有没有止痛粉?帮我弄点来……”

    咀嚼食物时嘴角上的伤口总被牵扯到,荧疼得龇牙咧嘴。

    “还要什么止痛粉,不是很能扛么,多疼疼,长点记性。”

    散兵嘴上这么说,手里却多了一包药片,他将药片放到一旁她够不着的桌子上:“只有止痛片,不要拉倒——上了年纪的老头子才吃止痛粉…伸手干嘛?喝完粥再给你。”

    这药苦得很,她这会吃了怕不是又要没胃口喝粥了。

    “提纳里呢?”

    自己霸占了人家的房间,一定要好好道谢才是。

    “他帮你处理完伤口已经很晚了,我不需要睡觉,就让他先去睡了,”散兵又喂了她一勺粥,“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你……”

    散兵原本要说的话卡全在了喉咙里。

    一滴水在被面上快速地晕开,紧接着,又有无数滴紧随其后啪嗒啪嗒地落下来。

    “絮絮叨叨的…跟我哥哥一样……”

    眼泪从荧的眼眶里涌了出来,她似乎不知道自己正在流泪,还在强撑着干笑:“你煮的粥好咸,一定是盐放多了……”

    咸的其实是她自己的眼泪,她低着头,眼泪全流进了嘴巴里。

    “…有得你吃就不错了。”

    散兵也没拆穿她,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喂粥。

    荧顺从地张嘴含住,她先是机械地咀嚼了几下,然后又再用力咽下,比他还要更像一尊人偶。

    只要略一思考,纷乱的记忆碎片就如暴风雪般向她袭来。

    仿佛自一场噩梦中猛然惊醒,一切发生得太快,她甚至无法辨别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心中迟迟无法做出判断。

    那具所谓的降临者遗骸…那缕金色的长发…染血的耳饰……

    就连她…也是多托雷的人……

    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她一点实感都没有,只有身上的剧痛在不停地提醒她这不是梦。

    她刻意地不去想起某个人,但她愈是逃避,那个挥之不去的身影在脑海中就变得愈发清晰、深刻。

    …为什么会是他?

    为什么偏偏是他?最不该做这种事的就是他啊!

    “我哥哥他…真的已经不是降临者了吗?”

    荧迟疑了会,还是决定再跟散兵确认一次。

    “在愚人众和世界树的记录中,你的哥哥确实已经不是降临者了,”散兵将她吃完的空碗放到一边,“但你我都知道,世界树什么都无法改变。”

    她的心沉了下去,就连怀揣着的最后一丝希望都被摁灭了。

    只是在世界认知中不是降临者,实质上却还是降临者的可能,也是存在的。

    散兵皱起眉头:“是不是从多托雷那里听到了些什么?那个人的话有多不可信,你还不清楚吗?”

    怪不得一醒来就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定然是又被什么话给吓唬到了。

    “我知道…谢谢你……”

    荧的声音有些干哑,整个人佝偻着,像是缩水了一圈。

    但她亲眼看到了,那人也亲口承认了。

    她什么都做不到,甚至无法把哥哥从他们手里抢回来。

    ——就跟在天理面前时一样,弱到毫无还手之力。

    “眼见未必为实,他最擅长的便是玩弄人心,”散兵收拾完东西,看她还呆呆地坐在床上,“睡不着?要给你念睡前故事么?”

    他本意是为了激她,荧却老实地点点头,拉开被子躺下了。

    散兵只好又坐了回去。

    他能讲的无非是些家喻户晓的魔神传说故事,她没有听睡前故事的习惯,只是想听他说话时的声音。

    她闭上眼睛,就好像哥哥还陪在她身边。

    壁炉里的火已经烧得很旺了,荧还是感觉不到一丝温暖,明明在室内,却冷得像掉进了冰窟。

    她冷得实在受不了了,便伸手去探那熊熊燃烧的木头堆,还没等她触碰到不断往上蹿的火舌,一只手就握住了她的手腕制止了她。

    “傻不傻啊?再饿也不能烤自己的手呀,”达达利亚笑着将她的手包裹住搓了搓,他掌心里的暖意迅速扩散了过来,“晚饭一会就好,你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一见是他,荧就如惊弓之鸟般往后倒退了几步,她警戒地拔出剑用剑尖指着他:“…你怎么在这里?!”

    她正要找他算账呢!他还自己送上门来了!

    “这里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达达利亚配合地半举起双手,无奈地笑了笑,“好了好了,我投降就是了,你这是怎么了?伙伴,是想在晚饭前跟我打一架吗?”

    “你把我哥哥——”她压抑着呜咽,声音变得断断续续,“你杀了他…!”

    “荧。”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荧整个人僵滞住了,过了好一会才敢抬头看向厨房。

    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围着围裙,正在和达达利亚的妈妈一起准备晚饭。

    “哥哥…!!”

    空娴熟地往切好的蔬菜沙拉里摆上刚烤过的奶酪:“说什么胡话呢?哥哥不是在这吗?”

    “…哥哥?真的是你!”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立刻丢下手里的剑小跑过去一头扎进了他怀里,“哥哥…你没事?我以为你——”

    “以为我怎么了?”空用指节轻轻敲了敲她的脑门,“一天天的,小脑袋瓜里净胡思乱想。”

    这手指冷得像冰一样,荧不禁打了个寒战。

    “哥哥,你的手好冰……”她连忙将他的手捧在手里不断地呵气,“是不是衣服穿少了?”

    他身上穿着和她相同花色的厚毛衣,他们都不应该冷才对。

    为什么…还是这么冷?

    空只是看着她不说话,脸上依旧是恬静的微笑,这笑容如冰雕一般僵硬。

    氛围诡异地静谧。

    不管是哥哥,还是达达利亚和他妈妈,大家突然间都不说话了。

    她觉得手里湿漉漉的,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激动手心出汗给汗湿的,直到她看到哥哥脸上不停往下淌的水珠。

    ——哥哥正在融化,像太阳底下的冰棍那样融化。

    不仅哥哥在融化,一旁达达利亚的妈妈那张温柔的脸也在往下滴水,原本慈爱的表情逐渐变得扭曲、狰狞。

    “达达利亚…!达达利亚!我哥哥、我哥哥他——”

    荧惊慌失措地转过头想要向达达利亚求助,却看到他颇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抱歉,让你看到这一幕,”达达利亚走过来,捂住了她的眼睛,“出了点小失误,下次我会努力做好的。”

    来不及细想,她就感觉自己脚下踏空,身子迅速地向下坠落——

    她还来不及再看哥哥一眼!

    哥哥…不要走……

    我以后一定乖乖听哥哥的话…再也不惹哥哥生气了……

    雪雁~我的~小雪雁,

    在冰天雪地的国度里,

    飞吧,飞吧,飞越过纷乱不虞的风雪。

    在永恒的白昼来临之前,

    让冰霜为我的雪雁加冕。

    ……

    似乎有人在自己耳边轻声哼唱,还是一首有些耳熟的童谣。

    …有蚊子么。

    脸上痒痒的,耳边吵吵的。

    荧皱着眉头吸了吸鼻子,翻了个身打算接着睡。

    那歌声不依不饶,追着她的耳朵又跟了过来。

    她不耐烦地循着声音伸手去拍,结果拍了个正着,她也被这声脆响给惊醒了。

    “好痛……”

    有人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荧立刻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是梦,也不是蚊子,她的床边真的趴着一个人。

    ——是达达利亚。

    达达利亚捂着脸,委屈巴巴地蹲在地上,他没再穿那件厚厚的毛领披风,而是换了身轻便的白色制式军服。

    这个人…事到如今居然还敢出现在她面前,他就不怕她——

    …也是,他有什么不敢的,她现在连握剑都做不到了,在他看来跟拔掉爪子牙齿的小猫小狗也没有多大区别吧。

    她两只手都被包成了拳击手套,身上多处部位也被石膏固定住了,情急之下只好召唤外援:“散——”

    “嘘,”达达利亚飞快地欺身上前用食指堵住了她的嘴唇,一双漂亮的蓝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亮晶晶的,“不要把他们吵醒了,我今天是专程来看你的,不想浪费时间杀人。”

    一股凉意蹿上了后颈窝,荧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压抑住想要撕碎他的冲动:“…你把他怎么了?”

    “你是说门外守着的那个小孩吗?被我支开了,”他无视她愤懑的目光,自顾自地上下打量她,“太好了…你还活着。”

    听到他句话,荧险些喷出一口血来,她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地回道:“…拜你所赐,我还没死。”

    “为什么这么说,又不是我把你打成这样的……”

    达达利亚有些不知所措地避开了她的视线:“我对你好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伤你……”

    他对人好的方式是杀掉别人的血亲?!

    怪就只能怪她自己识人不清,居然色欲熏心鬼迷心窍到把这种嗜血残暴的猛兽留在身边!她早该知道的!

    荧悔恨得说不出话来,只有牙齿还在咯咯作响。

    忽然像是想起了些什么,达达利亚献宝般地从制服口袋里掏出来一件东西,他怯生生地讨好她道:“这、这个给你,不要不高兴了。”

    他手里悬着的,赫然是哥哥的那枚耳饰。

    “听说在所里的时候,你为了抢这个东西和博士打了一架,就给你带过来了,”见她迟迟不接,他还体贴地将这枚耳饰放到了她的枕边,“以你现在的实力,是打不过他的,应该叫上我一起,我和他只是合作关系,你们要是打起来我肯定帮你啊。”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是他疯了,还是她自己疯了?

    ……好陌生的世界。

    她的视线下意识顺着他的手往枕边看去,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了。

    因为那不仅仅是一枚耳饰,耳饰上还挂着一只人的耳朵。

    正如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指纹,耳朵亦是如此,世界上没有哪两个人能长着相同的外耳廓——即使是双胞胎也不能。

    “抱歉…博士把它又挂了回去,我不晓得该怎么取下来,就只好割了一起带来,”像个腼腆的少年那样,达达利亚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洗干净了的,上面没有血了……”

    他还特意用了自己最喜欢的香皂,希望她也能喜欢那个味道。

    “你…怎么不说话?”

    见她一直不搭理自己,达达利亚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

    “在想怎么杀掉你,”她神情麻木地回答,“白天还在浴室的时候,我就该杀掉你的。”

    “你的手…好一点没有?应该还能用吧?”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达达利亚又关切地问道,“当时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帮你处理伤口。我从所里带了些伤药给你,很有效的,我每次受伤吃了都能很快痊愈,这个用来外敷…这个是内服的……”

    “还有一些营养补剂…都是我平时最喜欢的口味,”他拆开自己专门带过来的一个牛皮纸袋,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往外拿,“这盒是桔子味的,这盒是牛奶味的……”

    ——似曾相识的画面。

    是啊,那天他冒着大暴雪出门帮她买东西回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不管东西有没有用,只要人家店员推销了,他就都一股脑全买下带了回来。

    之前让荧觉得温情无比的那一桩桩往事,现在却令她感到不寒而栗。

    这个针对她而设下的圈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置的?

    “拿走!!”

    她烦躁地一把将这些物品全扫到了床下。

    这个骗子!事到如今又来装什么好心?是来看她笑话的吗?

    “抱歉…你不喜欢这些吗?下次、下次我还会带别的东西过来的。”

    达达利亚像是被她吓到,顿时慌了手脚,他诚惶诚恐地捡起地上那些被她扫落的物品,一件件仔仔细细地用上衣下摆擦干净后才放回纸袋里。

    他是听不懂,还是在故意装傻?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在欺负他。

    “…我不要你们的东西,”荧愤怒到极点,反而平静了下来,“拿着你的东西,滚。”

    化城郭里有神之眼的就那几人,虽然自保是没问题,但她不想因为自己牵连到其他无辜的人。

    她如今是个半残的状态,留在这里养伤已经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了。

    至于他…只要日后她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让他血债血偿——不惜一切代价。

    “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再生气也要好好吃药啊。”

    达达利亚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在怄气,他拿起其中一瓶药倒了颗药丸出来,硬塞进了她嘴里,她还没来得及将它吐掉,他就又拆开一支营养补剂,捏开她的下颌强行灌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后,达达利亚迅速地放开她,老实乖巧地蹲回了床边,仿佛刚才逾矩的人不是他。

    “咳咳、咳咳咳…你……”

    若不是营养剂那股甜甜的桔子味还残留在味蕾上,荧一定会怀疑刚才自己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轻点咳…小心又像上次那样咳出血……”

    达达利亚一边说,一边轻轻拍着她愤怒到发抖的背,他似乎不能理解,他自己就是那个让她急火攻心的源头,“就这么不想看到我吗?我可是…一直都想来见你的。”

    说着说着,他还委屈了起来。

    “不想,一点都不想,我一看到你就恶心。”

    荧对他的委屈不为所动,一想到这些都是他装出来的,心里就又是一阵反胃,她冷笑一声:“达达利亚…我有时候真的觉得你很可怕…可怕到令人恶心!恶心!!”

    枕边那枚小小的耳饰无时无刻都在控诉着他犯下的罪行,嘲笑着她的愚蠢无能。

    达达利亚仰起头静静地看着她,亮晶晶的蓝眼睛里逐渐蒙上了一层薄雾,他过了好久才问:“要怎么做,你才能不那么讨厌我,稍微喜欢我一点点?”

    他双膝跪地,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扒在床沿,像一只受主人责骂的大狗那样可怜巴巴望过来的时候,荧承认,她有一瞬间想过他会不会是无辜的,是被冤枉的。

    或许是多托雷…一切都是多托雷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