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青年却在这时低笑出声,打断了她对那段糟糕经历的回忆:“多年未见,莉娅妹妹还是一点没变,和以前一样的善良、纯真……从来不愿以恶意的一面去想别人。”
洛兰妮雅莫名被说得有些脸红,总觉得他好像还把她看做是没长大的傻白甜小孩:“我、我哪有,这不也是一种可能性嘛……”
“那么,我可以明确回答你,”说话间,洛里安收起了那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她们,无一例外都是自愿成为陛下情妇的。”
“自、自愿?!”看过王室族谱的洛兰妮雅不由震惊地瞪大了眼,“可我父王都已经六十来岁了……”
她实在无法想象,有哪个脑袋正常的妙龄女性会愿意给这样一个祖父辈的老家伙当情妇,就算他再有权有势也不应该吧……
“所以,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他们的龌龊和卑劣,与你我无关。”洛里安率先弯身离开停稳妥当的马车车厢,而后转身,将伸出的手递向满脸写着纠结的娇小王女,“来,下车吧,我领你熟悉一下宫廷医馆。”
“好……谢谢。”和先前几次下车参观一样,洛兰妮雅已经有些习惯了他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与照顾,自然而然地搭上那只遍布厚茧的粗砺大手,再被对方紧紧握住,相互接触的皮肤上传来令人心灵宁静的温暖热度,“说起来宫廷医馆,那好像是——”
“我们曾在这附近的练剑场见过,虽然你已经不记得了。”洛里安牵着她,径直走向两旁栽满阔叶常青树的林荫小路,两道并踵而行的身影便这样踏着被树叶打碎的明媚阳光缓步向前,时间静得仿佛就要停留在这一瞬间,“从这边的岔路过去就是,莉娅妹妹有兴趣去看看吗?”
“嗯,那就走呗。”洛兰妮雅点了头,心想着如果看到的是有点眼熟的场景,自己说不定还能想起来些什么。
只是当片刻后,二人来到一片毫无人迹、杂草齐腰的荒废之地时,不约而同地望着场地中满是锈痕与斑驳印记的倒塌假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洛里安揉了揉眉心,呼出一口轻叹打破寂静:“久别王宫,我没想到这座练剑场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对这附近……”洛兰妮雅左右环顾着,又仔细观察了倒在地上的那个训练用假人,这才可以笃定地给出判断,“嗯,果然还是没有印象。”
洛里安无言地轻轻点头,牵着她的手绕过那片野蛮生长的杂草,行至一棵枝繁叶茂的粗壮大树下停住了脚步。
“这棵白橡树还在……”他稍稍仰头,半长的银灰色直发随之滑落肩头,显出一小片被紧身皮质轻甲勾勒着的肌肉线条,“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很快回来。”
洛兰妮雅还没反应过来他这句话的含义,便看到他松开了握着她的手,膝盖微屈、重心下压,摆出一个形似起跑、起跳的准备姿势。而又一眨眼的工夫,只见他好似可以无视重力的存在,叁两步蹬踩着竖直于地面的粗糙树皮直接攀上树冠,在主干枝丫的分岔处伏低了上身,似乎是想寻找什么。
没有花费多少等待时间,洛兰妮雅便眼睁睁看着这具体格高大、身姿健美的躯体从距离地面叁四米高的位置径直跳下,当事者本人别说受伤了,脸上的表情平静淡定得就像是随手从路边的灌木丛里取了片树叶下来。
“莉娅妹妹,要不要上去看看?”
“哎……哎?上去?”洛兰妮雅抬起手指,指了指头顶白橡树的树冠,“是说到树上看看吗?”
洛里安也不多表示什么,只是安静点头。
尽管不太明白他的用意,出于好奇,洛兰妮雅还是同意了这一提议。
以被单手轻松托起身体的状态,她几乎还没感受到多少颠簸和震动,人就已经到了这棵粗壮橡树的主干树杈上。
“莉娅妹妹,看这里。”洛里安一只手抱着她的双腿,肌肉紧实的上臂充当她的临时坐垫,另一只空着的手则抚向枝干分岔处的一片刻痕,“这是我在教你用通用语拼写名字的时候,留下的痕迹。”
洛兰妮雅循声望去,先是看到树皮表面一道道形似通用语字符的刻划痕迹,随即便不禁将注意力放到了这片刻痕的更低处,一个被画的格外丑陋的大号爱心中央,以歪歪扭扭的丑陋字符拼写出来的几个简短文字:莉娅&大哥哥。
在看到这些歪斜字符的瞬间,洛兰妮雅只觉得似乎有粗如蟒蛇般的闪电划过脑海,整个眼前都模糊起来,像是进入了一场无限接近于真实的幻觉。
她在恍惚中看到属于自己的那片朦胧视野里,一双稚嫩、幼小的手正攥着把小巧的未开刃匕首,无比笨拙地试图在硬得像石头的树皮表面写下些什么,一旁似乎还伫立着模糊的、看不清轮廓的某个身影…… “我——”声带振动、发出声音的瞬间,洛兰妮雅恍若从梦中惊醒,全身都出现了不可控的轻微颤抖,“怎么……怎么会这样……我来过这里?可、什么时候……又为什么,没有一点印象……”
“莉娅妹妹?”洛里安直觉感到不太对劲,快速瞥向她直直盯着看的那片区域,见到是当年尚且年幼的她亲手刻下的划痕,顿时皱紧了眉,抱着怀中的少女又重新落回地面,“你想起什么来了吗?”
“我、我不……我没有……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来过这里,可为什么树上又会有这些痕迹……”洛兰妮雅几乎可以肯定,那行丑丑的字就是她本人留下的划痕,因为它丑得就和她刚开始学习读写通用文字符的时候一模一样……可问题就在于,如果幻觉中那一切都是真的,为什么她完完全全不记得这件事了?
这绝对不是偶然的遗忘!
“别心急,我们一点点来。”洛里安扶着她重新站稳,极为耐心地引导道,“莉娅妹妹不记得自己以前来过这边,也不记得曾经见过我,没错吧。”
“嗯……但那划痕的字迹肯定是我留下的,这点也不会有错。”洛兰妮雅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右太阳穴,轻轻点头。
“那么,”洛里安回忆起当年遇见那个幼小的女孩时,她对自己说过的话语,以及后来从部下那边传来的消息,“你还记得,自己曾经因为生病需要治疗,而在宫廷医馆别院长住了两年的事吗?”
“多、多久?两年?我,在医馆的别院?!”洛兰妮雅瞬间就惊得瞪圆了眼,“怎么可能,我明明从小到大都很健康的啊,从没生过什么病!”
说起来,上次她就疑惑过洛里安提到的治病一词,但没有深究下去,谁知道今天他能说出她在医馆住了整整两年的事?
这可是两年!不是两分钟、两小时、又或者两天!简单一句记不得了怎么可能成为搪塞过去的理由?
“你连这些都忘记了?”洛里安愈发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表情不由变得严肃起来,嘴唇也随之抿成了一条紧绷的线,“走,我们现在去医馆,找找看你当年入住治疗的医师记录。”
洛兰妮雅也很想搞明白产生这些矛盾点的源头到底在哪,究竟是她记忆有误,还是洛里安被什么信息误导了,于是当即表示同意,被兄长牵着小手直奔向宫廷医馆。
只不过差遣了负责管理病历的医师寻找半天,也没能从保管王室成员记录的储藏室中找到任何一篇提及了第一王女殿下的内容,洛兰妮雅不禁茫然起来,转身向兄长投去迷惑不解的目光。
但洛里安似乎还有些别的想法,领着她又找上了坐镇医馆的高级治疗师,接连拿出好几个名字询问起对方来:“……以上这几位医师,还服务于宫廷吗?我有些事项想要找他们确认。”
那位身披白袍的高级治疗师却在翻看过医师名录后,对着两位身份尊贵的殿下歉意一礼,表示这些人早已因各自的原因离开王宫、不知去向了。
无来由地,洛兰妮雅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恐惧。
而在洛里安沉默不语地牵着她前往据说是医馆别院所在的方位,最终抵达的竟是一座被院墙围起的蔷薇园时,这丝植于她心中的无名恐惧便被不安与茫然哺育浇灌,逐渐向四肢蔓延开来。
洛兰妮雅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与自己牵着手的长兄,却被他此时的状态吓了一跳——难言的锋锐怒意正盘踞于那双形状凌厉的眼眸之中,像是一团无声燃烧的凛冽冰焰,沉默安静的同时也充斥着肃重的压迫感,仿佛下一秒就会如即将爆发的火山般,从这具已经盛满暴怒的高大身躯中迸裂而出。
“大、大哥哥……”
少女惊慌失措的呼喊唤醒了一时没能控制好情绪的年轻王子,他快速调整着自己,深深呼吸了几息,生生压下胸腔内就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别怕,莉娅妹妹,我不是在对你生气……”
即便被低沉轻柔的话语安抚着,洛兰妮雅还是有些战战兢兢的:“我、我不是故意要忘记这些事的,也没有觉得你在骗我,真的……”
见她止不住身体的颤抖,洛里安无奈轻叹一声,半蹲下来,单膝触地着捧起了她发白的小脸。
“你误会了,莉娅妹妹,我刚才没在对你生气……我气的是自己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更气愤国王竟敢肆意擅动你的记忆,抹去那些他认为不该被你记住的事……”说到这里,洛里安微微仰首,叫来了守住蔷薇园入口的一名骑士随从,“约兰,新历1604年前后,谁在负责王宫内部的情报管理?”
身姿高大、魁梧挺拔的盔甲下传出一道极为飒爽英气的女声:“回大殿下,那段时间都是由神威在负责统筹宫廷情报。”
洛兰妮雅完全没有料想到这具英武帅气的铠甲下竟然会是一名女性骑士,听得大为震撼的同时,连带着心中那股害怕的情绪也忽然淡化了许多。
就像是看穿了她的惊讶一样,洛里安轻抚着她柔软的发顶,低声解释道:“约兰的确是少见的女性剑士没错,她的实力出类拔萃,力量也不逊于男性,你无需这般讶异。”
洛兰妮雅一时忘了继续深究令她摸不着头脑的记忆差问题,好奇的目光扫向另一位站得远远的骑士随从:“那边那位……嗯,叫歌德希尔特的?莫非也是位女骑士吗?”
闻言,洛里安不禁摇头失笑,喊来自己的另一位部下,又命二人都摘下头盔,在王女面前展露出真容来。
洛兰妮雅左看看相貌中性、模样俊秀的女剑士约兰,右看看五官平平、毫无特色的男骑士歌德希尔特,顿时为他们带来的反差感惊异起来——还真别说,去掉头盔之后她才发现,约兰这身高竟然比她的男性同伴还高上一点,也难怪在罐头状态下容易被错认性别。 简短的插曲过后,洛兰妮雅的惶恐情绪得到了安抚,而洛里安也下令让两名部下重回护卫的岗位。这片宁和唯美、盛开着秀丽蔷薇的花园便再度归于静谧,只余一对兄妹携手而行,虽无言语交谈,但却分外和洽自然。
半晌,漫无目的地行至蔷薇园中略显荒废景象的喷泉水池旁时,洛兰妮雅主动停下脚步,望向她沉默不言的兄长,问出了一个自己一直都没想明白的问题。
“洛里安大哥哥,为什么你会愿意为我做这么多……传闻里说的那些也好,现在这样耐心地陪着我、帮我追究那些我已经忘记了的事情也罢,你明明可以选择旁观、不来插手的,可实际却……”
“莉娅妹妹。”他打断了她未完的话语,安静而平和的眼中似有怅然划过,“我知道我离开王都的这段时间里,错过了你太多太多事……尽管不舍,但若说这八年能换来你今后更多时间的自由,那这一切就是值得的。不必在意理由与过程,你只需知道,我希望你可以好好的,过上你所期望的生活……”
“可是!”洛兰妮雅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听到这番毫不作伪的肺腑之言,第一反应竟不觉得感动,而是直冲眼眶的满腔委屈,“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答案!再说了,怎样才能算好好的,什么才是我所期望的生活?那你又知不知道,我可能再活过两个八年就……”
“别哭,莉娅妹妹……”洛里安轻叹一声,小心地用指腹抹去她脸颊上沾湿的泪痕,“洛斯里克和我说起过这事,但我认为,你其实不必太过担心。如果是病理层面的因素,洛斯里克会有办法解决;若是诅咒造成的影响,那我们一同想办法面对;即便是最坏的情况下,你的寿命当真如花期般短暂……”
他稍作停顿,垂眸折下身旁蓝蔷薇丛中盛放的一朵,轻轻插进她鬓角的发缝,让这抹幽艳的色彩与发夹上含苞待放的浅蓝花蕾点缀起属于她的浅金发色。
“我愿与你共享我的生命,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