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陆(李思诚3)(2 / 2)

    他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却听张泽又开口了:“之前算不上吵架,算是闹点别扭。”

    “那不就是吵架。”

    “嗯…这么打个比喻,假如你有个妹妹。”泽哥指了指旁边一棵比较矮的柳树,“你就是她亲哥哥。”他又指指旁边那棵高大的。“你是男子汉,就得保护妹妹,对不对?”

    李思诚点了点头。

    “可是假如有一天妹妹要吃糖…”

    “那我一定给她买。”

    “还没说完呢。她想吃糖,那种糖很少,并且对身体有害,还带着很难闻的味道,吃完人人都会讨厌她——这个时候,你还让她吃吗?”

    “我…”李思诚犹豫了:“我给她买别的。”

    “她只想吃这个。”张泽说:“那时候我拦着她不让吃,再加上一些乱七八糟的家事,她确实该…”说到这儿笑了一声:“不过现在好了,长大了,不再哭着喊着要糖吃了。”

    李思诚没说话,这明明该是件好事儿,可怎么张泽哥却看着有点儿……难受呢?他明明在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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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李思诚妈妈去世了。

    他一片混乱,只晓得跟着一群医生护士急匆匆追着被推的病床跑,最后在一个门口被拦下来。

    张叔叔拽着他,说:“思诚,思诚,前边儿不能进了,咱们稍微回屋里待会儿,啊?”

    李思诚一直木着眼睛,现在忽然啪嗒掉眼泪:“张叔叔,之前医生说我妈没事儿,他昨天还说很快就能出院了的!”

    张文生拍着他的肩,尽量把话说得好听:“医生也不能保证说得就全是对的,你看你霈霈姐,之前只是说住几天就能出院,现在不还是得受点罪吗?”

    李思诚蹲下来呜呜地哭,少年人第一次见证死亡就是见证最亲的人死去,羸弱的肩膀死扛着死神拖在身后的镰刀。他想起妈每天早上起来站在窗前将稀疏的头发扎起来,然后一笑,露出黄板牙:“小诚,吃饭喽——”

    她身上还总是带着垃圾堆隐隐的腐臭味儿,她是靠收废品为生的。

    张文生蹲在他身边守着他,手拍抚少年羸弱瘦削的肩。像这样的孩子,比这种情况更惨的孩子,有,并且不计其数。张文生想起那些欢快跑向自己的孩子,又想起坐在大学明亮教室里一张张青春逼人的脸。

    一个人只有一双手,到底能救多少人呢?

    “张叔叔,我妈她会埋在哪儿?”

    李思诚渐渐平复了情绪,他擦干泪珠,带着鼻音问。

    张文生并不太想在孩子跟前提起这个,对于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孩子来说有点残忍。他只说:“这个我跟小泽帮忙照看,你这几天先回家好好吃饭,知道吗?”

    李思诚点点头。

    张文生叹口气,领着李思诚慢慢回了病房。

    李姐的骨灰没人领,唯一的家属就是李思诚。张文生帮忙联系了一下,最终决定树葬。

    李思诚那天起就没再来医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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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大约一周,李思诚上课时被叫出去,竟然直接被领到校长办公室。张叔叔和泽哥都在,校长正和颜悦色跟张叔叔说话,见到李思诚立刻招手:“x班李思诚是吧?来。张老师,您是要帮扶这个学生?这个学生成绩可是真不错,将来是能考xx中的好苗子!”

    张文生笑着点头,说:“我闺女住院时,这孩子一直照顾妈妈,听懂事儿的。既然您同意,那么之后的手续就得麻烦您签个字。”

    校长笑得褶子都出来了:“哎,哎,没问题!思诚,快谢谢张老师!”

    李思诚说:“谢谢张叔叔。”

    张文生站起来,校长也跟着站起来。

    张文生说:“您留步。这会儿也中午了,您看我带这孩子出去吃个饭,下午上课前送回来…”

    校长连声道没问题。

    李思诚跟着张文生往校门走,张文生照样温和地问了些问题,今天在学校怎么样啦,耳朵还疼不疼啦。

    快到校门口时,张文生又说:“思诚,我是这么想的。你泽哥很快又去国外,霈霈也是每周末才回家——当然,养病就天天在家了——但家里也还是有空房子可住。你还未成年,一个人住在原来的房子实在不让人放心,如果你不介意,可以住到我家来。当然,什么时候想回去住就回去住,主要是我跟你哥哥姐姐都不太放心。”

    李思诚顿住步子,他说:“不用,叔叔。”

    张文生说:“再考虑考虑,你不想每天跟霈霈玩吗?”

    张泽一直皱眉看周围破破烂烂的建筑,好歹是个中学,破得跟危房似的。

    他插嘴跟张文生说:“爸,我有东西落那儿了,回去取一趟。”

    张文生点点头。

    张泽回了校长办公室,校长正吃冷水泡饭。他敲了敲门进来,校长抬头一愣:“小张先……”

    张泽打断他的话:“学校,我说的是整个学校,接受个人捐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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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思诚觉得头顶阳光太亮了,他忽然感到晕眩。

    他想起妈临死前蜡黄肿胀的脸,说:“张叔叔,您别这么好,好人是没好报的。”

    张文生一愣。

    李思诚一面笑一面落下泪来,哽咽道:“我妈在垃圾堆里捡了我,现在病死了;霈霈姐那么好,却出了车祸;钱老师那么好,天天都得吃药。可是那些爱打人骂人的,坏人,一个个都活蹦乱跳的。霈霈姐给我看的书叫《悲惨世界》,我只看了一点儿,但你看好人就是没好报的!冉阿让就错了那么一丁点儿,却要受那么多苦;芳汀那么美丽的一个女性,沦落到那种地步,为了孩子卖头发卖牙齿,最后不还是活活病死了!死前也没看到孩子!可是坏人都活得好好儿的!凭什、凭什么啊?我不明白!世界为什么要悲惨啊,妈教育我做好人,学校也教育我做好人,做善良的人,可是好人明明都没好下场的!”

    张文生默默看着他哭,自己眼眶也红了。

    他深深叹一口气,说:“思诚,你得相信世界上是有好人的,只不过他们在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守护我们。比如边防战士,比如缉毒警察,再比如医院里救死扶伤的医生护士。你看我们现在能够平平安安站在这里说话就是因为有他们,对不对?不然的话,这里可能就是战场中心,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也许就已经开始接触毒品了、受了伤也没人管。你能看到的坏人,是因为他们坏到了你面前,而好人做的事多数是润物细无声的,当然坏人可憎,但不能因为我们只能看到坏的、看不到好的,自己也就去当那个坏人、或者碰见事儿躲着走的麻木的人,你说是不是?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但我相信多做一点好事,这个世界上相信好人的人就多一点,这样你做一点,他也做一点,世界慢慢地就越来越好了。”

    李思诚在那天印象最深的就是在泪光中模糊的阳光,明亮温暖的碎金随着眼泪一晃一晃。

    那天是他此生最幸福的一天,他记得泽哥很快回来和他们一起走回车里,霈霈姐正坐在副驾驶上,隔着车窗笑意盈盈跟他招手。

    李思诚眼前又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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