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无妨。”王婉道,“左右都是在正道,我会常回来找你的。”
“不要忘了我便是。”柳轻寒笑笑,说完这句却突然正经了几分,“能托师姐帮个忙么?”
“你都帮了我多少大忙了,客气什么?”
柳轻寒见王婉没有拒绝,便接着道:“你在外的这些时日,若是有猎杀凶兽,便帮我将那些凶兽的内丹取回来。”
接着柳轻寒又从储物袋中拿出几枚凶兽内丹,告诉王婉该如何根据内丹的魔化程度推算其变成凶兽的时间。
“……若是有闲时,最好是能将这些时间记录在册,等下回见面的时候带给我。”
“这个容易。”王婉毫不犹豫地答应。
柳轻寒点点头,伸手捋了捋她脑后的长发:“另外,有一样东西,也是时候还给你了。”
说罢,他从储物袋中取出一物,放在王婉面前。
一方长约叁尺的木匣。
王婉将其打开,看见自己的本命剑正安静地躺在其中。
十年过去,剑身上一点锈迹灰尘都没有,一看便是经常擦拭保养。王婉将其拿起的时候,能看见夜色里,剑锋之上倒映着的浅浅月光。
她凝气运功,一点蓝色光芒自掌心缓缓升起,随后整把剑上都流转起浅蓝色的微光,随着主人脉搏的节奏时浅时深。
剑柄之上,就连那一缕剑穗,都还原封不动地缀在那里。 王婉看向柳轻寒,柳轻寒知道她想问什么。
“这些年,我每次擦拭它的时候都会想——总有一天,还会有人拿起它的。”
王婉将那剑收起,看着柳轻寒垂眸微笑的神情,突然也笑了。
“轻寒,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
“我若是走了,你以后遇上了发情期该怎么办?”
柳轻寒上前一步,抱住她的时候,下身也紧紧贴在她的小腹之上:“所以,现在要帮我解决一下么?”
微凉的夜里,两个炽热的唇碰撞在一起,很快便相互舔舐、纠缠。
两个身体纠缠在一起,也很快便撩起最热烈的欲望。
他入侵她,她吞噬他。
月色与喘息、微风与娇吟一起充盈了整个房间,将交迭的人影也勾勒着透出纱帐,直至天色将明。
微光里,他们的曲线恰好契合。
74
凌虚宗。
宗门口负责接引的弟子最近忙得不可开交,眼看着太阳要下山了,眼前排着队等待登记的人却还有长长的一条队伍。
“今天已经用完了第五摞纸了……看这情形,怕是又要忙到夜里……”
“掌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招人就算了,还抛出不问修为、不问出身这种话,现在好了,什么阿猫阿狗都要来试试……”
“嘘,这种话可不能乱说……要是没有这些人,谁去那些鸟不拉屎的地方,你去?”
“那怎么办?你我的命不是命?”
“这种差事随便敷衍敷衍就行,看到略好点的直接收了就是,反正也没人过问……”
正说着,那接引弟子又已登记完一人,对那人打量一番之后连连摇头。
“下一位!”
前面那人垂头丧气地离开,其后的一人走上前来。
那接引弟子本来垂头丧气像个蔫黄瓜,看到这一人之后也略微抬了抬眼。
眼前的女子衣着简单朴素,不过是一袭浅粉色百褶裙缀着水蓝色帷裳,再往上看,是一件素白衫子,腰间赤红腰带成了浑身上下唯一明艳的颜色。
她笑盈盈地向眼前人打招呼,面容称不上绝色,却也令人眼前一亮。
“筑基叁层?”接引弟子一天也见了不少散修,虽然这女子看起来挺顺眼,但这个修为境界在他眼里实在是太普通了,于是也只是例行询问。
“姓名。”
“王婉。”那女子答道,“温婉的婉。”
“以前都在哪待过?” “唔……青崖山?十年前的事儿了。”
那接引弟子这才又抬起头来,再度打量了她一番。
“青崖山来的总不会差。行了你通过了,直接跟着那边那位师兄去吧。”
“?这就通过了?”王婉的惊讶溢于言表,这正道魁首之一的凌虚宗,入门未免也太简单了些。
但不及她细想,便有一位弟子迎面走过来:“这位师妹,这边请。”
王婉于是跟着那名弟子一道往宗门内走,不会儿就看见半空中悬停着一只飞舟。
“师妹,请上船吧。”
“去哪里?”
那名弟子笑了笑:“去执行你入门以来的第一个任务。”
“什么……这就开始执行任务了?都不用去领个弟子服饰什么的吗?门规呢?也不需要宣教?”
“不需要。”那人再次做了个请的手势,“师妹请吧,到了船上自然会有人跟你说的。”
王婉还准备再犹豫片刻,谁知此时听得飞舟上有人大喊:“快走了!今日最后一班了,错过就要等明日了!”
然后王婉便被推搡着走到了舷梯之上。
王婉直觉觉得眼前的事情有那么些不对劲,但想起凌虚宗一向以来的声名口碑,还是决定暂且相信他一回。
双脚刚一踏上甲板,飞舟便震了一震,紧接着便缓缓腾空而起。
身下的凌虚宗逐渐缩小为一片高耸的山峦,眼前很快便只剩下碧霄如洗、云海苍茫。
……
王婉上了船,问了同行的师兄师姐,方才知道这所谓的第一个任务,是要去看守结界。
这个答案让王婉悬着的心略微放下了一些——看守结界对于她来说太平常不过了,不是什么难以完成的任务。
但具体是去哪里看守结界,其他人也都只是笑而不答。
还好,至少不是把她卖了。
然而在飞到第叁天的时候,这个念头还是再次在王婉脑子里冒了出来。
她从来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刚从凌虚宗出发的时候,船甲板上吹来的风还带着些许暖意,但现在已经是有些刺骨的寒冷了。
到了第四天,她站在飞舟上朝下看去,入目便只有一望无际的灰白色大漠,夜里半星烛火也看不见。
这几日,飞舟每隔几个时辰便会停下一刻,让船上的一些师兄师姐下去。到了这里,船上只剩下包括王婉在内的两叁个弟子。
终于在第四天的傍晚,王婉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有人在喊她下船。
……
狂风里夹杂着豆大的雪片,尽管是在傍晚,但迎面而来的沉沙还是将日光挡得丝毫不剩。
王婉一下飞舟便瑟瑟发抖,在储物袋里翻找了半天,才找出来一件勉强足以御寒的狐裘。
但还是不够,雪和沙子参合着一起钻进衣领,不一会儿王婉的手脚便像是冰块一样的凉。 睫毛上也全是雪,本就不清明的视线更加模糊起来。王婉在风沙里走了一会儿,才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看似是散修随意修筑的简单结界,结界内有几个帐篷,其中依稀散发着微弱的烛光。
同时飘来的还有一阵浓郁的烤肉味儿,以及几个汉子带着醉意的大嗓门。
“……五魁首啊,六六六啊……”
……
王婉掀开帐篷走了进去。
几个膘肥体壮的大汉一齐回过头来。
“不是说凌虚宗会派人来帮忙吗?怎么是个娘们儿?”
75
“你们好啊。”王婉有些尴尬地跟眼前的人笑了笑,“我有点儿渴,能喝点酒吗?”
说着便端起桌上的酒饮了一口。咽下去的时候,酒水呛得她一口全喷了出来。
帐篷里的人哄堂大笑。
“你真的不是凌虚宗派来开玩笑的?”
“这里不是一般人能待的地方,你看你大腿还没我胳膊粗,你这种体格,能活几天还是个问题。”
王婉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自己,发现他们说的一点也不夸张。
她是标准的南方姑娘体型,个头不高,四肢也偏纤细,站在这堆人里连头都冒不出来。
“我们哥几个也是筑基期的修为,遇上些妖兽也得缠斗一番,更别提你了……更何况这里没什么吃的,我们都是猎杀妖兽用皮毛去隔壁镇子里换粮食,我们几个活下来都不易,不能再多养你一个的。”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王婉只是坐在那安静地听着,对他们言语里的嘲讽不闻不问。未了放下酒碗,用帕子擦干嘴上的酒:“不如这样吧,明天我们比试一场。”
几个人面面相觑:“有人想和娘们比吗?”
然后所有人都摇了摇头。
王婉并不理会他们说了什么,继续道:“明日我会出去猎杀凶兽,将其头颅悬于帐前。到时候想比的自然可以赴约,不想比的,也尽管观望便是。”
她看了看眼前的几个人,又笑道:“到时候,若是你们服,便得叫我一声姐姐。”
……
王婉在帐篷里和衣将就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拿着剑出了门。
她如今修为虽只有筑基叁层,但毕竟有之前多年的经验,储物袋里更是有许多曾经留下来的天材地宝。她昨日观察过那几人,最多不过是和她一样的筑基叁层。别的不说,在猎杀凶兽一事上,她有信心让这几个人心服口服。
果不其然,到了傍晚,那几个大汉便看见帐篷周围,整整齐齐绕了叁圈低阶凶兽的首疾,甚至还有一只金丹初期的凶兽也在其中。
结界外的凶兽比她想象的要多,王婉在猎杀凶兽的同时也如柳轻寒所说那般同时收集着它们的内丹。看着储物袋里满满一袋子内丹,她心想这回柳轻寒总该夸夸她了。
然后,她靠坐在帐篷内的椅子上,撑着扶手单手托腮:“怎么样?我猎杀的凶兽,够换几天吃的?”
几个大汉里,也不知是谁带头叫了一声:“姐!”
紧接着,吹捧之声响作一片。
…… 于是,这个叫做“黑山”的小镇,所有人都知道有个身材娇小的女子,成了守护结界的那几个大汉的大姐头。
刚开始的时候,王婉对这里的生活还有些不习惯:半生的肉和烈性的酒,让她一连拉了好几天肚子,不过这些人对她倒是颇为照顾,好不容易换到了些精粮也总有她的一份。
守护结界的日子有些许无聊。王婉除了杀杀凶兽以外,还会时不时去给镇上的人看些小病,久而久之也成了镇上闻名一时的人物。
转眼间又是一年过去了。
这年又到了凛冬,雪已经一连下了两个月,帐篷外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不见天日的白茫茫里。
纵然是在白天,出门时也需要提一盏灯,方才能看清叁丈外的景物。
王婉躲在帐篷里烤火。这样的天气窝在一处温暖的地方,听着帐外呼啸的风声,总能让人觉得有些昏昏欲睡。
正打着盹,却听见有人在喊自己。
“姐,结界外来了个人,说是要找你。”
王婉撑着眼皮看了一眼,随后又缩进了狐裘里,声音也有几分懒懒的:“这么冷的天,谁没事跑出来找我?”
那人挠了挠脑袋,似乎思考了许久该如何形容来者的容貌,最后却只是道:“这人跟普通人不太一样。好像……是个瞎子。”
……
王婉把自己裹在厚厚的狐裘里方才从帐篷里走出去,踏出门的一瞬间,呼啸的风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掀走。
在这样的风雪里,人的眼睛几乎只能眯成一条缝。她透过这一丝缝隙,看见一片灰蒙蒙的原野,一直延绵到与天际相接。
不一会儿她头发上、睫毛上便都是雪花,身后,她留下的脚印蜿蜿蜒蜒,不消片刻又被新落下的雪掩盖下去。
在暴雪与狂沙之间,却有一点灯光,岿然不动地停留在天地之间。
提灯的人一袭素白狐裘,玉冠束发。这样的风明明仿佛要将任何人吹走似的,他却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似乎也要与天地融为一体。
黑色长发上,连一片雪花也看不见。
王婉走上前去,与他一丈之隔。
对方明明不曾睁眼,却也清楚地知道她站在自己面前。
“王婉,十年未见了。”
76
几个大汉被赶出了帐篷,只能围在帐外一角的篝火前窃窃私语。
“凌虚宗掌门?难怪我方才一靠近他,便觉得呼吸不畅。”
“废话。化神大圆满是什么概念?你我活一辈子能见上一面,已经算无憾咯。”
“我开始好奇姐的身份了。能让凌虚宗掌门跑到这破地方来找她,能是普通人么?”
……
帐篷内。
篝火噼啪作响,王婉提着烧得滚烫的马奶酒,给方逸白斟了满满一碗。
方逸白似乎对那酒一点兴趣也没有,任由它在眼前冒着热气。 “你在此处倒是待得自在。”
“谁说不是呢?”王婉把手往怀里揣了揣,“这还要多谢方掌门的安排,让我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好日子。”
方逸白听出她话里的几分阴阳怪气,神色却是不改:“我并不知晓你在此处。近日那些弟子们向我递交一年的新弟子名单,我才知道你也入了凌虚宗。”
王婉抬眸望了一眼眼前的人:“方掌门总不会是专程来找我的吧?”
“说不上专程。”方逸白道,“近来刚好在四处探查这些小型结界,恰巧路过此处,便来看看你。”
“哦?方掌门有什么任务,需要亲自派给我么?”
方逸白听王婉一直是这样的语气,也不禁皱了皱眉头,但也只是须臾便舒展开来:“没有。”
“但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亲自问问方掌门。”
王婉端起自己面前的那碗马奶酒,仰头饮了一大口。辛辣滚烫的感觉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然后通过经脉抵达大脑,叫人头脑里也跟着热了一热。
借着很快上来的酒劲,王婉终于问出了那个在心里埋了十余年的问题。
“方逸白,临仙城阵法破裂之事,也有你一份吧?”
……
王婉盯紧了方逸白放在桌边的那只手。本以为自己问出这个问题,对方多少会有些细微的动作,却不料方逸白却只是笑了笑。
“这个猜测倒是很新奇。说说你的想法。”
方逸白的淡然让王婉隐隐觉得自己气势上好像弱了一分,但还是将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其一,临仙城阵法虽说缺少维护,但四十二城中年久失修的阵法又何止临仙城一个?更何况,临仙城是阵法最完备的叁大主城之一,阵法破裂虽不奇怪,但破的是临仙城,此事本就不合理。”
王婉说话的同时也在紧紧观察着方逸白的一举一动,又接着道:“其二,凌虚宗离临仙城千里有余,方掌门是如何做到听闻消息后,几个时辰内便赶来的?除非,你早就在周围静观其变了。”
方逸白只是安静听着,并未说话,嘴角却隐约浮现出一丝弧度。
王婉已经知道自己多是猜对了大半,剩下的话,说出来也就更加容易。
“其叁,除了魔道,有能力也有手段做这件事的人,也只有你方逸白。”
最后,还有他之前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这些假设,如果是放在一个一直想要打破四十二城结界的人身上,也便具备了充分的动机。
王婉说完之后将一直端在手里的酒碗放在桌上。她很想知道方逸白会对此作何解释。
谁知方逸白也只是点了点头,听她说完便称赞道:“你很聪明,我时常觉得,若是凌虚宗那些弟子们,能有你一半聪慧,那该有多好。”
王婉愣了一愣,方逸白一句都不狡辩,反而出乎她的意料:“方掌门承认得倒是爽快。不过,此事若是让元曜掌门知道,方掌门往后在正道之内,又该如何自处?”
“那正好。”方逸白反而笑意愈深,王婉觉得好像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在他意料之中似的,“不妨也帮我带一句话,问问元曜伤势如何,可还能与方某再对弈一局?”
王婉彻底愣住了。
他这句话,一来是在说,元曜如今自身难保,更无精力与他周旋;二来也是在说,以他与元曜的关系,元曜必然会选择相信他,而不是这个普普通通的女弟子。
此人的心机手段,完全在她之上。
王婉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慌了神:“就算掌门信不过我,你觉得张子承会不信我?”
谁知方逸白更加坦然了:“那你我不妨猜猜看,张子承如今是怎么想的——是仍旧死心塌地维护青崖山结界,还是觉得这结界连自己最爱的人都守护不住,破了也罢? 他顿了顿,接着道:“还是说,你觉得这么久他都毫无作为,是因为他很笨,你都能猜到的事情,他却毫无察觉?”
……
事到如今,王婉总算是意识到,她本以为能将方逸白一军的一局,却是自己在负隅顽抗。
他说的一点也不错。就凭张子承这些年宁肯自己辛苦也要坚持的这些决策,便足以印证这一点。
但纵然事实摆在眼前,她也总是心有些许不甘。
十年前,不弃剑穿胸而过的那一瞬间,她只是不去想,但不代表她会忘。
“所以说,我身受重伤灵根被毁,也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
直到此刻,那只放在桌沿上的手,指节方才动了一动。
面前的那碗马奶酒,终是被他端起,却在触碰到他唇角时,又被重新放回了桌上。
“不,你是意外。”
77
夜。
飞舟看似缓慢地行驶在天幕之下,除了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脚步踩在甲板上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
纵然是大雪天,行驶在大漠的云层之上,仍旧能够看见漫天的星斗。
王婉站在船舷处,凭栏去看那近在咫尺一般的天河。
她难以入眠,索性出来吹吹风。
脑子里仍然回荡着今日自己和方逸白之间的对话。
“你的遭遇能改变张子承的心性,却也省了我很多麻烦。”
在方逸白说出那句“你是意外”之后,她的心不知为何也跟着跳了一下。但紧接着的这句话,让她开始有些讨厌那人把自己也算在其中的滋味。
“方逸白,你还真是无情。临仙城那么多人的命,难道不是命?”
“你想算得失,那我便同你算算。”方逸白显然对她的质问丝毫不惧。他起身负手而立,开始同王婉讲述着他的算计。
“临仙城一战后,迟钝的朝廷终于开始清算贪官污吏,这是其一;众多散修世家意识到不能将希望寄托在青崖山一派之上,开始自发修筑结界,极大减轻了四十二城负担,这是其二;
“最后,经此一战,我凌虚宗声名大震。所以现在,我是盈是亏?”
王婉不得不承认,他确实算得很准,但仍旧不能改变自己对他不敢苟同的这个事实:“所以,那么多人的生死,在你眼里就只是数字么?”
“除非你能找到比我能救更多人的方法。”那人背对着自己,篝火在他身后跳跃着,在他素白狐裘之上映上暖色的光,“难不成就如你那般,拼死拼活救下百人,还搭进去自己半条性命?”
王婉哑口无言。
因为这一刻,她突然也觉得令自己自我感动了十年的事情,有那么些可笑。
……
飞舟依旧安静地行驶着,王婉低下头去,那片熟悉的大漠早已被藏在云层之下,看不见了。
身后,不知何时隐约传来了一阵琴音,其跌宕悠远、颇具古韵,不似钟管嘈嘈,只是悠悠然回荡于星河之间。 今日到最后,方逸白缓缓转头面对她。他明明闭着眼,王婉却仿佛能从他眼底看到那么些与众不同的神情。
他说:“你同我一道回凌虚宗吧。”
他说十年前,他本就想带她回去的。
琴声戛然而止,王婉凭栏回首,才发现弹琴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身后。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满天星斗之下,两人就这样遥遥对立着。
王婉目光只是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便又回过身去,兀自看眼前一片天地浩渺。
……
深冬的时候,凌虚宗山巅也下雪了。
方逸白的书房修筑在山顶上一道悬崖的崖边,一扇窗户正对着外面的云海,春日能赏崖上桃花,冬日能看漫天飘雪。
王婉不禁疑惑,此人的情调到底是给谁看的——反正他自己看不见。
不过现下她没心思想这么多,因为现在她手上起码抱着上百封门派信件。
让她念信的人则心安理得地坐在窗边,桌上一杯刚斟的热茶,在寒冷的冬日里冒着热气。
信纸展开,王婉的声音也同时响起。
“……玉关城物价统计:粟米叁文一斗,生铁七文一斤,当归二十文一两……”
“发现问题了么?”
“……什、什么?这都能发现问题?”
方逸白端起茶饮了一口,然后又靠在了窗棂之上:“去看看去年今月的信件,如果我没记错,当归的价格涨幅超过了五成。这说明什么?”
“……说明大家有钱了。”
“……”方逸白似笑非笑,“你真的有在认真思考吗?”
王婉觉得自己头都大了:“你不能指望我念了几封信就具备和你一样的敏感性吧?”
毕竟对方可是天天都在做类似的事情。
方逸白摇摇头并未与她争论,似乎王婉的表现也在他意料之中:“让秦禄派两名弟子,留意一下这座城入冬后是否有时疫流行。下一封吧。”
信封撕开的声音再次传来。
“……方逸白掌门亲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一见君子,吾心欢喜;不见君子,茶饭不思……”
王婉越念笑得越开心,方逸白逐渐扶额。
“喏,你的小迷妹给你的,要我帮你收藏好吗?”
“不必了。这种没用的信,烧了便是。”
方逸白没说他其实每个月都要收到几封这样的信,只是这回正巧是从王婉嘴里念出来,他不知为何便觉得心里某处有些痒痒的。
“不对啊方掌门。”王婉拿着这封信坐在他对面,一手托腮看着他,“这里有一位对你倾情仰慕的少女等着你抚慰,向来体恤民生的方掌门难道不该亲自慰问一番?”
“牺牲自己的事我向来不干。”方逸白连连摇头。 “你怎么知道是牺牲?”王婉道,“说不定人家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你赚了呢?”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你觉得对于我来说有用吗?”
王婉这才想起来方逸白看不见,也不知道自己这话有没有戳到他的痛处,顿时有几分自责。
谁知对方只是拿起桌上的书卷,在她脑门上轻敲了一下:“多用脑子思考,而不是感官。”
王婉吃痛地捂着脑门:“但是这种事情不应该都是凭感觉吗?有必要这么理性?难怪你这么多年连个掌门夫人都没有……”
这句话说完,空气中有片刻的沉寂。
王婉还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把脸藏在信纸后,偷偷去看他的神情。
悬崖上冰冷的雾气自他身后的窗飘散进来,在书房里遇上炉火的暖意,便升腾为一层轻薄的水汽,凝结在茶杯之上。
那人的手在那茶杯之上摩挲着,如絮的雾气仿佛也在他身后沉浮。
过了一会儿,那茶杯伴着一声轻响,放回桌面上。
“我有心上人了。”方逸白缓缓开口,“除了她以外,和别人在一起,都是'牺牲'。”
78
王婉在凌虚宗一待就是叁年。
最开始的时候,方逸白也只不过让她做一些读信回信这样的活,但不出几月,她便也能够如方逸白一般,从寥寥数句里发现重点所在。于是方逸白开始让她帮着处理一些门派事务,一些小事她处理完后,方逸白也就不再过问。
王婉觉得自己何德何能,能让一派掌门放心把门派上下的事情交给她,许多事情都做得战战兢兢,也不乏有很多决策,事后她看起来觉得十分愚蠢。不过方逸白似乎对此并不甚在意,也许是他实在是太忙了,没心思在每件事上都同王婉计较。
久而久之王婉在一些事情上便有了自己的见解,行事风格也大胆了许多。再到后来,方逸白甚至给了她独自差遣一部分弟子的权力。有些人自然质疑方逸白是不是太过信任王婉了,也有几位长老对此颇为不服,但方逸白似乎并不打算解释。
叁年中,王婉同柳轻寒仍然时常书信往来。王婉除了同他讲讲近来发生的趣事以外,也会把通过凶兽内丹分析出的信息通过信件寄给他。柳轻寒则会在信里与她讲身边发生的有趣的事情,若是发现了些好看的灵植,也会将其夹在信笺里一并寄过来。有时候王婉拆开信封,便会闻见一阵扑鼻的幽香。
王婉把这些信都小心珍藏好,迭放在书桌一角。有一回柳轻寒寄来的是些不知名小花的种子,被王婉种在院子里,第二年初春便开满了浅黄色的小花。
王婉采了这些花放入花瓶,就放在那一迭厚厚的信笺旁。
……
魔域,流沙城。
此处是诡影宗的一个小型据点。城镇不大,亦不起眼,却是连通魔域各派的一处交通要塞,一些魔域散修常常在此地落脚,获取一些物资补给。
然而此时,这座城却显得比以往热闹许多。
以城门为界,内外两拨修士,无不驾驭法宝,凌空对峙着。
城内的正是以流沙城城主为首的魔修,而城外为首的,却只是一个筑基叁层的女子。
“我再问最后一遍,你们降还是不降?”
王婉此言一出,身后的凌虚宗弟子无不作势,只等她一声令下,便要攻入城去。
“哈哈哈哈哈,凌虚宗是没人了吗?派来一个筑基叁层的女人,也敢问我们降不降?”
流沙城城主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修为在元婴中期,王婉这样的别说一队,便是来上千百个,他都不放在眼里。
王婉挑眉:“当真不么?” “少废话!我这就拿你的人头,给方逸白送份大礼!”
说完身后的一众魔修便朝着王婉飞来。王婉身后的凌虚宗弟子也不是第一次见这场面了,熟练地在王婉身侧结阵,将王婉护在中央。
两队人马缠斗在一块,法宝各色的光满天乱飞。偶尔有穿破法阵飞进来的剑光,被王婉挥剑挡下。
这显然并非长久之计。虽然王婉带的这些弟子们修为都比她高,但这样混乱的打法,她迟早自身难保。
不过,她有办法让对方在半个时辰内退兵。
果不其然,在她周身法阵将破未破之际,突然有人大喊:“城主!不好了!城南门被攻破了!”
“什么意思?他们还有其他的人?”
“是青崖山的人……他们从水路攻上来的!”
“他妈的!”城主骂了一句,他这才知道眼前这女子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不管怎么说,先杀了你!”城主大喝一声,手中那把赤红色大剑红光大方,对着王婉便当头斩来。
王婉身侧的结界在元婴期修士一击下根本不堪一击,直接碎成了齑粉。
滚烫的剑气扑面而来。
在王婉头发被烧着前,一个白衣男子从天而降,将王婉从剑下捞了出去。
“我听说,有人要送我份大礼?”
方逸白在城头站定,王婉从他怀里脱身出来,与他并肩而立。
城主嘴角颤了一颤,修为压制之下,没有人能装作毫不畏惧:“我们区区流沙城,什么时候轮得着方掌门亲自出手了?”
方逸白笑了一声:“轮不着。不过有人想玩,我便陪她玩玩罢了。”
说罢,一张琴出现在方逸白掌心。
这张琴形制常见,木轸丝弦,看似朴实无华,城主心里却大叫不好。
修长的手指扫过琴弦,一声闷响如惊雷,天光也为之一暗。
所谓雷引,自有引动天机之势。
层层音浪如同起伏的潮水,自城门顶端扩散至整个战场,在那些魔修身前叁尺竟瞬间化作青色气剑,有些人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便已经被贯穿。
一时之间,哀嚎不断。
流沙城城主自知不敌,终是跪倒在地,高声喊道:“流沙城城主李炎,愿凭方掌门差遣!”
他使劲对着地面磕了几个响头,磕得整个脑袋都嗡嗡作响。
抬起头时,却发现方逸白和那个筑基期的女子,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79
方逸白的书房里。
男人身后的悬崖上,此刻开满了桃花。从王婉的视角看过去,他仿佛是坐在一片粉雾当中。
她在炉子里添了勺香,顿时便有轻烟升起,缭绕在房间内。王婉不甚懂香中之道,却也觉得好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