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中枢之外,这几处地方所涉及到财赋、兵马,可以说是大越命脉所在——其主政官员也都是独挡一面,有资格称得上真正的封疆大吏,地位或许不及周鹤、胡楷等人,但绝不在诸部侍郎之下。
受中枢直辖的庐州、扬州地位要略低一些,然而坐镇扬州、庐州的刘衍、邓珪二人,却是深受建继帝信任的嫡系大将,所部与卫戍建邺的张辛等部,乃是受御营使司直接掌握的禁军精锐,与楚山、淮东、淮西、西秦以及东川行营有着很大的区别。
此时京中发生这样的变故,第一时间需要通传的,很显然就是这几处地方的主政帅臣,并为此做好万全准备,以防大变。
郑屠之前仅有一次机会进宫,还是徐怀赶到建邺觐见建继帝,其时宫中举办大宴,郑屠与诸多楚山将吏一起受邀到进宫饮宴——不过,郑屠对宫里的部署都很陌生,徐怀也严禁郑屠胡乱打听宫中的消息,更不要说在宫中收买眼线。
此时奉诏进宫的诸多进奏官里,有几人却是老资格,谈及今日宫里的侍卫兵马要比往时多出几倍。
而一些级别低的宫侍都不见了人影,想必都临时管束起来,此时都是内侍省有头有脸、平时都在垂拱殿建继帝身边伺候的大宦亲自走动召集大臣及诸路进奏官进宫。
可见宫里比谁都更清楚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对大越、对朝堂都是不可弥补的滔天大祸。
郑屠还没有经历过如此阵仗,心思慌乱,看厢殿外有侍卫、宫宦看守,禁止他们进宫后随意走动,他此时想找朱沆、王番商议都不可能。
在这一点上,他还是有所欠缺的;他还没有办法面对如此惊人的变局,还能做到处事不惊。
他的思绪也有些僵滞,脑子里乱糟糟一团。
楚山在朝中一向都受到孤立,厢殿里虽然人也不少,郑屠却只能站在角落里,听他人窃窃私语。 在厢殿焦急不安等了许久,郑屠才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俄而就见周鹤、胡楷以及在中书门下省执领通奏院的给事中钱尚端、内侍省监乔继恩四人在几名宫侍的引领下,走进厢殿里来。
“宫中发生的事情,想必诸位也都知晓了,”周鹤又肿又红的浑浊双眼显示他这两天可能都守在宫中通宿未眠,只听他拿喑哑有如刀刃在岩石轻轻磨擦的声音说道,“前日大宴陛下醉饮过后身体不适,太医起初没有察觉出大问题,但昨日陛下昏厥呕吐,即便勉强救醒,已不能言语行动,脉象也微薄,我们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胡楷疲惫不堪的沉声说道:“虽说虏王驾崩于河西,令其放弃从河西、陇西进攻秦州的意图,但赤扈人在京西、河洛、关陕以及徐宿犹有逾五十万兵马驻守。在诸路防线做好万全准备,又或者在赤扈驻扎于中原的兵马北还争位之前,陛下当下的状况绝不能泄漏半分出去,因此你们要挑选绝对信得过的人手驰归各部通禀此事,你们可知道?”
周鹤、胡楷以及钱尚端、乔继恩四人同时出面,乃是此事不会书于笔端,唯有他们四人同时出现,才能证明这事的真实性不容置疑。
“陛下是不是真有可能挺不过去……”有人张口问道。
“我们虽然要做最坏的打算,但陛下的病情未必没有转机!”胡楷知道这人想说什么,截住他的话头,厉色说道,“你们无需过问太多,做好分内事就行,但凡有半点消息从你们口中泄漏,小心诛族国法惩治!”
“其他人都先回去做准备吧,挑选好人手之后,御营使司会直接调派小队骑兵护送,确保路途不会遭遇任何变故!”周鹤挥了挥手,示意诸进奏官各自离去,单独对郑屠说道,“郑郎君你随我们到福宁宫走一趟!”
大庆殿、紫宸殿以及垂拱殿,乃是举行大典、建继帝视朝以及日常听政之所,福宁宫则是建继帝在皇宫里的寝殿——郑屠猜想建继帝此时应该就在福宁宫接受太医救治。
不过,郑屠满脑子发蒙,不知道周鹤交待过这些事后,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他赶往寝殿。
其他人等也都面面相觑。
然而周鹤、胡楷他们神色严肃,却无意多解释半句,就先走出厢殿。
钱尚端神色复杂的看了郑屠一眼,也没有吭声说什么,却是乔继恩拉了发愣的郑屠衣袖一下:“郑郎君,请!”
厢殿在垂拱殿南侧,需要穿过多重门楼才能抵达建继帝与诸妃嫔起居之地,而这里守卫更加森严。
身为宣威军都统制的张辛,平时深居简居,也不跟朝臣交往过密,宫中宿卫平时也不会轮得到他出面,此时却身穿铠甲,一脸沉毅的亲自守在福宁宫大殿前。
走进大殿,郑屠才看到外侧密密茬茬站满人,皆是诸部侍郎以上的大臣,晋庄成、王番二人赫然在列,此时有浓郁的药香从内殿传出——郑屠没有看到朱沆的身影,心想朱沆也许地位不及诸参知政事更高,但他勉强算得上宗室中人,此时应该与淮王赵观、武威郡王赵翼、荣乐郡主、缨云公主及诸妃在内殿奉侍。
“郑郎君请!”周鹤走进外殿,才稍稍停下脚步,示意郑屠跟着他们进内殿。
郑屠更是又惊又疑,实在不知道此时的内殿之中有他什么事情。
感受到外殿之中诸大臣有如实质的目光都朝他看过来,郑屠都觉得后背快沁出汗来——虽说大殿中置有冰块,要比殿外凉爽多了。
郑屠硬着头皮跟随周鹤、胡楷、钱尚端、乔继恩往内殿走去,看到内殿中央垂落数道纱帘,遮住床榻,通过纱帘隐约能看到有数人坐于榻前看护,建继帝瘦弱的身子似乎还拿薄被盖着。
纱帘之外,淮王赵观、武威郡王赵翼以及朱沆等人垂手侍立,神色各异的看着郑屠走进来。
“殿下,楚山行营进奏官郑屠召进福宁宫来了!陛下可有清醒一些?”周鹤声音沙哑的朝纱帘中问道。
纱帘揭开来,憔悴不堪的缨云郡主走出来,同时令宫侍将纱帘揭开来。
郑屠这时候能看到建继帝斜躺在郑贵妃的怀里,脸色惨白,除了眼珠子还有些许的动弹外,脸皮子都已垮落。
郑屠忙跪地行礼:“臣楚山行营进奏官郑屠,叩见陛下!”
“郑屠,你起来说话吧,”缨云强忍住悲切,说道,“父皇前日醉饮,昨日凌晨醒来头痛欲裂、吐血不止,太医救治也不见缓解,深畏熬不过恶疾,勉强挣扎着草拟密诏付予诸大臣,然而拟就给靖胜侯的密诏之后,就四肢无力再无法握笔,亦不能吐言。郑屠,你持秘诏速归楚山亲手交于靖胜侯,使靖胜侯依秘诏行事……”
郑屠愣怔在那里,看着缨云郡主将封漆密诏递来,仿佛看到一口火盆朝他砸过来。
“陛下,此密诏可是赐于靖胜侯徐怀一人观之?”见郑屠犹豫,朱沆走到榻前,朝已不能言语的建继帝振声问道。
建继帝口不能言,脸色惨白,气息也极微薄,但此时眼神却怒力绽发最后的光彩。
朱沆又朝淮王赵观、周鹤、乔继恩等人问道:“诸位对陛下所赐靖胜侯之密诏,有何疑义?”
淮王赵观脸色阴晴不定,最终没有吭声说什么。 周鹤见淮王赵观都没有说什么,轻轻吐了一口气,朝胡楷说道:“还请枢相调拨出一支精锐骑兵,护送郑屠持秘诏速归楚山……”
胡楷作为枢密使是没有调兵权的,相比较之下,周鹤身为门下侍郎兼领御营使,更有资格调动卫戍禁军。
然而郑屠持秘诏返回楚山途中,倘若发生意外,不管是哪方人马下的手,指派人手护送的,他日一定会被推出来背锅。
说实话,周鹤也不确实淮王赵观不会出手截下这封密诏。
哪怕他一心支持淮王继位,却也不想在这时候沾染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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