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建继帝驾崩、到组建南蔡招讨司参与剿抚湖寇,徐怀一年多时间来与二女聚少离多,也很少坐在一起跟她们谈军机大事。
这时候夜色未深,园子却静谧得只剩雪花飘落的轻微响声,徐怀坐在火盆前,与二女一边饮着茶,一边叙说明后年京襄极可能会面临的严峻形势,也是藉此整理自己的思路:
“……天宣年之前,赤扈人就已经统一了漠北、漠南诸部胡虏,其十数万兵马除了留守王廷的那一部分外,其他则分作四路,由大妃四嫡子统领征讨四方:二皇子兀鲁烈、三皇子屠哥率部征讨契丹后就南略中原;四皇子库思古统领兵马横扫西域诸国,大皇子阔撒屯兵阴山进窥河套,前年阔撒又与库思古合兵夹攻党项而灭之。赤扈人的兵锋之犀利至此可以说是极致了,自古以来罕有哪支兵马还能比赤扈人更为强大、坚不可摧……”
“……赤扈人的大皇子阔撒用兵可能未必及得上二皇子兀鲁烈、四皇子库思古,但他擅理政务,在赤扈内部声望极高,这次成功即位,化解内部矛盾也颇为顺利,使得这个冬季赤扈人南下展开攻势的兵马,规模要远远超过以往……”
“……赤扈南侵以来,前期进攻的重心主要集中在河洛以东的淮河沿岸,但淮南一战,令赤扈人意识到他们在水军的短柄,不是三五年就能弥补的。同时他们刚刚征服党项人,党项大量的降附人马都集中在六盘山、陇山以西,主要归属赤扈人新成立的河西总管府管辖,这些都注定了赤扈人现阶段的进攻重点乃是整个秦岭防线……”
“……高峻阳、顾继迁两部兵马以往能成功守住秦岭北麓诸城塞,将卒斗志不弱,敢与强敌作战是一方面,但敌军进攻重心不在西线,也是不可否认的一个重要因素。不过,今年赤扈人在西线投入的兵马,预计将是以往的三到四倍,东川、西秦两路所要承受的军事压力就完全不一样了……”
“……当然了,西秦及东川在秦岭北麓的岐州、秦州以及蓝田、子午峪等地有可能会失陷,但秦岭及陇山千里绵延,谷深山险、重峦叠嶂,两路兵马的斗志不会那么容易被摧毁,最终依托秦岭及陇山深处的险岭深壑,守住秦岭这条防线,我不觉得会有什么问题。赤扈人水军提升需要时间,短时间不会轻易再进入江淮,而西线推进又被秦岭的深壑重峦所挡,兵锋必然会再次聚集到汝蔡的正面来。这也是我们这次坚决不接手商州防务,不增援蓝田的关键,我们不能在秦岭以北注定会失守的城塞上浪费宝贵战力——史轸、五叔他们愁面苦脸,也是担心明后年从河洛、京西南下的敌军,可能远远超过想象……”
“赤扈人倘若不能突破秦岭防线,你预计明后年会有多少兵马集中到汝蔡北面来?”柳琼儿问道。
“谁知道呢?不过做好一切准备,也没有什么好畏惧的……”徐怀笑道。
赤扈人在征服契丹之前,本部骑兵约有十二万左右、攻城步兵在三万左右,甚至骑兵主力还拆成两部分,仅令二皇子兀鲁烈、三皇子屠哥统领六万骑兵、三万攻城步兵,就顺利征服契丹。
倘若照着既定的历史轨迹,赤扈人为避免尾大不掉,不可能保留太大规模的降附军,然而这数年双方围绕秦岭-淮河一线对峙、激战不休,既定的历史轨迹早已经被他们涂改得面目全非。
赤扈人现在不仅依托降附军充当继续进攻的主力,相继成立徐宿、京西、河洛、陕西及河西诸兵马都总管府推行军户制度,来提升降附军的战斗力,甚至还可以进一步从征服契丹、党项等地区大规模签征健锐南下,加强诸兵马都总管府的军事实力。
因此,徐怀现在要去推测赤扈人在进攻秦岭防线失利之后,会在中路集结多少兵力,还为时尚早,一切都得看形势如何发展……
第二十八章 洮源
十月下旬时,赤扈陇西都总管府的骑兵就已经大规模进入岷州东部的祁山附近活动,封堵住翻越祁山北上秦州的通道。
徐灌山、张雄山率领骡马队抵达武州稍作休整后,只能循着岷山北麓的险僻山道一路艰难西行,前往契丹残部离开秦州之后新的栖息地。
岷山乃是古蜀文明的发源地,横亘在陇西黄土高原以南,山脉雄奇、逶迤千里,诸峰之巅覆盖着皑皑白雪与冰川,北坡与陇西黄土高原交接地带,到处都是交错纵横的沟壑、丘峦,路途艰难。
骡马队顶着风雪,一天走不了二三十里崎岖山路,在山川沟壑碾转跋涉月余,才在羌民向导的引领下,进入洮州临潭县境内。
这一天骡马队从谷壑里钻出来,眼前豁然开朗,就见一片打眼望出去不见边际的草滩,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在视野里绵延展开来。
“这里就是野狼滩了?堪舆图标注这里乃是水泽之地,看似不像啊……”孙延观登上一座平岗,拿起堪舆图,与眼前的山川、草滩仔细对照,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这里就是野狼滩,现在看似一马平川,没有什么溪河水流,那主要是天气寒冷,有水也都冻成冰砣子了,更别说入冬后溪沟子里就没有多少水了,”
年老的羌民向导轻轻抚摸着身侧精疲力尽的老马,声音沙哑的说道,
“不过啊,等到入春后山尖尖上的冰雪融化流下来,没过头顶的草丛间到处藏着曲折的溪涧、水沼,人马难行,只有体形矫健的野狼能从其间通过,这才被叫作野狼滩啊——这条道我年轻时不知道跑多少趟了,不会认错的。”
“孙指挥,前面确实是洮州临潭县野狼滩,”张雄山说道,“这附近早年为青唐吐蕃所占,老侯爷与王举将军、范参军早年还只是泾州靖胜军的普通军将,庆裕六年所参与的河湟之战,乃是朝廷近百年来所组织、唯数不多的一次大会战,当时总共集结陕西五路逾十五万兵马,经熙州西进千余里,一战击破青唐吐蕃王城,拓土八百里,在此设立洮州临潭县。不过,吐蕃诸部民风彪悍,桀骜不驯、不服管束,屡生叛乱,朝廷对这些地方一直没有办法有效管治。在赤扈人南下之后,朝廷就将洮州及以西地区划给党项和南军司了……”
张雄山虽然之前也没有机会踏足洮州等地,但他作为契丹旧臣,一直关注契丹残部在天水地区的生存状况,对陇西、河湟以及洮河、大夏河上游地区的情况,还是了如指掌的。
他对初次随铸锋堂骡马队西进见习的孙延观等人,更加详细的介绍洮州等地的风物人情。
不仅洮河、大夏河上游,岷山西麓、积石山以及西倾山脉,就连更西面的河湟河谷,都曾纳入大越的疆域,那也一度是大越武备最为辉煌的时期,就连徐怀的生父王孝成与王举、范雍等人也曾在河湟战场之上驰骋拼杀、建立骄人的功勋。
不过,在洮州等地划给党项和南监军司之后,一直到萧林石前年从秦州秘密出兵,联合党项人最后的主战派将领,武力镇压和南军司里的投降派势力,才重新从和南军司手里借回位于岷山与积石山以北的洮州——
萧林石无意用人口剩不到十万的契丹残部为高家死守包括秦州城在内的天水地区,在从党项和南军司手里借得洮州后,今年开春就陆续将部民西迁,与高家关系搞得很僵。
高峻阳一怒之下,一度下令封锁楚山经汉中前往洮州的通道,禁止楚山与契丹残部联络、贸易。 直到朝廷正式设立京襄路,徐怀奏请朝廷下旨诸路不得私设障碍、禁断商旅,铸锋堂的骡马队才得以再次名正言顺的携带商货踏上与契丹残部贸易的路途。
这也是铸锋堂骡马队第一次进入洮州,张雄山作为军情司右参军亲自带队,到武州之后还是特意请了熟悉岷山道的羌民当向导。
然而从武州出发,经岷州故地西进洮州,不过五百多里地,他们足足走了一个多月。
“契丹人的牧群在哪里?”徐灌山疑惑不解的问道。
野狼滩乃是岷山西北纵横近百里的大草滩,气候温润、牧草丰茂。
契丹残部撤到洮州,倘若没有到别的地方去,那野狼滩应该是契丹残部的主要牧区。
然而他们此时举目所望,并没有在野狼滩大草滩之上看到大片的牛马牧群。
张雄山心里也很困惑,但前出的侦察哨骑还没有返回,很多情况都不了解。
现在赤扈人的骑兵已经大规模进入天水以及西边的河州地区,他们也不敢再贸然西进,只能在野狼滩的边缘山谷里先扎下营来。
直到黄昏,先行出发抵达洮州的数骑斥侯,领着一队骑兵回到营地。
“邬散荣,萧帅率领族人都撤到哪里去了,怎么野狼滩里都看不到你们的牧群?”张雄山看到赶来接应的契丹骑兵将领乃是邬散荣,疑惑的问道。
“赤扈人已经占据河州南部的大夏河谷,岷山以北的草滩谷地已经不够安全,我们的人马已经转移到岷山与西倾山之间的洮源地区,前段时间刚跟吐蕃朵思麻部打了一场恶仗!”邬散荣回想前段时间刚打的那场恶仗,恶狠狠的朝草滩上啐了一口唾沫,说道。
“党项人在和南的残部,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啊!”张雄山蹙着眉头,感慨道。
大夏河上游河谷,位于洮州以西的西倾山谷地之中,自古以来隶属于河州。
理论上此时应该是党项南撤残部的踞守之地,这样就能与契丹残部将赤扈人的兵锋挡在西倾山、岷山以北,获得喘息之机。
现在大夏河上游河谷,都沦陷了,不仅意味着党项南撤残部遭受新的挫败,同时赤扈骑兵也可以从西面威胁到岷山北麓经洮河上游河谷南下的通道。
萧林石被迫提前率领契丹残部从岷山北部撤到岷山西麓的洮源地区去,说到底还是不想在洮河上游河谷通道被赤扈骑兵切断后,被迫与高峻阳高家所主导的西秦路捆绑在一起。
“你们这次带来的货物不少啊?”
邬散荣看到山谷里的营地规模,眼睛发亮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