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鹤早就年逾七旬了,骑不动马,坐马车也要缓缓而行,那一大群人看着距离大营就剩五六里地,却需要走上好一会儿。
魏楚钧原本就没有打算拉着韩时良、葛钰等人在大营辕门前相候,但徐怀特意派朱桐赶过来一说,他们不在辕门前相候,又显得傲慢无礼。
“周相、汪相远道而来,我们等一等也无妨。”韩时良平静的说道,深邃的眼神凝望着远处在夕阳下缓缓往大营行来的众人,没有人能猜到他内心在想什么。
差不多等了小半个时辰,徐怀才陪同周鹤、汪伯潜等人乘马车赶到大营行辕。
葛钰俊朗的面容这一刻微微抽搐起来,忍不住伸手握住腰间的佩刀。
徐怀下马来,将战马交由身后的侍卫牵走,他冷冽的目光在葛钰的脸以及握住刀柄、青筋暴露的手上扫了两下,朝韩时良拱拱手说道:
“守卫阻止韩使君率扈卫进入大营,这事我刚刚在路上听说了,已经狠狠训斥过对韩使君无礼的相关人等。第一次北征伐燕时,葛钰将军之父葛怀聪作为天雄军第一将,与葛愧等将率天雄军主力奔袭大同,轻敌大意惨遭溃败,逃归朔州为推卸罪责反诬同侪,在朔州城被揭破时却又意图反抗,最终为我下令射杀。这些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但是下面人却担忧葛钰将军心怀旧恨,因此多了些防备心思。不过啊,我此时与葛钰将军同殿为臣,心里所念皆是驱逐胡虏、收复中原。再说我当年下令射杀葛怀聪,也是为惨死大同城的数万将卒讨个公道,葛钰将军乃是深明大义之人,怎么会对我有不利之心?下面那些人啊,就是心胸太狭隘,让韩使君见笑了……”
“时良见过周相、使相、枢相!”韩时良不用看也能感受到葛钰这一刻内心的狰狞扭曲,他只能不动声色的给周鹤、徐怀以及汪伯潜行礼。
魏楚钧暗地里拽了一下葛钰的衣袖,担心他为徐怀这番话激怒,反而授柄予人。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就连陛下都要对此斯忍气吞声,葛钰此时受点委屈、羞辱,又算得了什么? “时至寒冬,诸军对淮河冰封也是严阵以待。不过,淮河的冰封期很短,常年都不满一个月,料来再有一个多月,这场战事就该结束了。使相此时却着五路度支使行辕北迁,是想这个冬季大军就直接渡淮吗?”
徐怀没有直接回答韩时良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韩使君率部坐镇寿春这些年,是不是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能率部渡淮北上?”
刚才罗望猜测徐怀有可能想着渡淮,葛钰还嗤之以鼻,但此时听徐怀说这话,心里蓦然一惊,暗道,难不成徐怀真想着渡淮?
再看周鹤、汪伯潜等人也是一脸意外,葛钰猜测周鹤、汪伯潜等人应该也完全不知道徐怀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徐怀没有多说什么,见韩时良也沉默不回应他的问话,只是笑着请众人往大营里走去。
大营是在涧沟镇埠基础上修建,除了招讨使司、度支使行辕外,为这次军议的召集,行辕专门辟出一大片建筑充当驿馆。
也无怪乎守卫会阻拦待卫人马入内,这次前来参加军议的高级将臣不少,除了周鹤、汪伯潜、顾藩、邓珪、刘衍、杨祁业等人外,徐怀还专程邀请荆湖北路制置安抚使孔昌裕等人赶来,罗望、高峻堂等人都要算级别低的。
要是大家都携带几百名扈卫兵马进驻,驿馆区哪里安置得下?
还有很多将吏在陆续赶来的途中,此时距离夜宴也还早,韩时良、葛钰等人也是在魏楚钧、罗望等人的陪同下,先到驿馆住下——招应之事,都是由郑屠、朱桐率人全权负责,但此时韩时良、葛钰等人也不想看到代表京襄的郑屠、朱桐在眼鼻子前转。
给韩时良安排的也是一座大院,方便三四十名随扈人员入驻,在京襄招应的官员离开后,罗望便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震惊,朝韩时良、魏楚钧二人问道:
“京襄不会这个冬季真要下令诸部渡淮吧?如此不体恤下情,诸路将卒真能甘愿为其驱使?”
虽说罗望之前有猜到渡淮,但更多是他随口一说,他自己都没有当回事,却是在徐怀朝韩时良问出那一句话后,才意识到真可能叫他不幸言中了。
换作以往,罗望当然可以拍胸脯说这事不可能,诸路将吏哪那么容易叫京襄牵着鼻子走,但此时他是一点都没有信心了,不知道徐怀真要在这个冬季下令诸部渡淮北上,有几人会态度坚决的站出来反对……
第一百八十三章 用心良苦
周鹤作为正相,汪伯潜作为枢密使,出行除了必要的扈卫兵马外,还会有诸多幕职官员相随;大营这边接待的规格也要高过其他将臣。
而说到周鹤身边的幕职,当然是其长子周良恭为首。
回到驿舍,待其他扈随幕职都告退暂去歇息,周良恭按捺不住内心的疑惑,问父亲周鹤:
“平凉公这个冬季真的想要渡淮?”
“这个冬季想要渡淮,哪有那么容易哦?且不说准备不足,寒冬腊月,溪河都冻得结结实实,赤扈人在河淮有七八万骑兵,来去如风,而京襄的铁甲战船又难以杀入汝水、颍水发挥作用,平凉公不至于如此仓促行事,”
周鹤站在窗前,看着院子角落里一株蜡梅缀满米粒般的花骨朵儿,沉吟说道,
“倘若说这个冬季将准备做起来,明年开春之后,溪河渐盈,再行渡淮之事,确有几分可能……”
“准备,怎么准备,”周良恭疑惑的问道,“明年春后渡淮,也没有办法准备好啊。平燕、镇南两大宗王府,各都是能集结二三十万兵马的。而河淮之间,虽说汴水、蔡水、泗水、汝水、颍水纵横交错,但相比较长江、淮河,河窄且浅,不仅铁甲战船发挥优势受到限制,虏兵封锁河道也相对容易,还是需要水陆齐进,才能真正在河淮站稳脚——时机也是略早了一些吧?”
周良恭这些年在他父亲身边,要说对军政之事多务实干练,还未曾有机会得到检验,但耳濡目染,还是自诩有几分眼力的。
自徐怀统领诸路勤王兵马之后,淮西战事能进展如此顺利,主要还是依仗铁甲战船之犀利,令虏兵水师无法应对,先是在枫沙湖歼灭一部分虏兵水师,继而将虏兵水师从淮河驱逐出去,彻底切断殿后虏兵的退路,从而完歼南岸之敌。
但平心而论,大越在江淮、荆湖地区所能集结起来的兵马,相比赤扈人在河淮间的两路大军,还是有很大不如的。
特别是杀入河淮地区之后,一方面河道更容易封锁,京襄的铁甲战船会受到极大限制,另一方面则是粮秣转输将从成本低廉的内围转为劳民伤财的外线,难度及成本都将激增。
哪怕是这个冬季仅仅做准备,明年春季才渡淮北上,周良恭也看不出时机哪里算成熟了。
“这么说,我却是有些明白平凉公意欲何为了。”周鹤幽幽叹道。
“平凉公意欲何为?”周良恭问道。
“如果我所料不差,平凉公应是想韩时良、葛钰所部退出沿淮防线,”周鹤说道,“再不济也得让出寿春……” “韩时良、葛钰让出寿春,让刘衍、杨祁业他们的兵马填进来吗?”周良恭说道,“不过,韩时良、葛钰守寿春有功,平凉公此时总不能对他们太咄咄逼人吧?”
现在汪伯潜没有什么脾气了,现在也刻意不往韩时良、葛钰身边凑,但两次淮南会战,没有韩时良守住寿春城,也就没有后面的反击——何况韩时良两次守寿春,时间跨度都极大,自身承受极大的伤亡同时,毙伤虏兵也绝非小数字,可以说是功不可没。
此战真要论功行赏,徐怀当之无愧可列第一,但除开徐怀之外,周良恭也不觉得有谁能与韩时良争功。
周鹤说道:“所以才要提渡淮啊!”
“……哦,韩时良没有水军,平凉公是要在这个上面做文章!”周良恭恍然大悟,拍着大腿说道,“没有水军,韩时良即便率部勉强渡淮,也无法确保后路不为虏兵所断。平凉公原来是想用这法子叫韩时良知难而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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