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纯年将信函打开扫了一眼,微微色变,这才示意十数侍卫都出去待命。
这时候后厨又走出两人,将门窗掩上。
见高纯年脸色又变,陈松泽笑道:“我们不想拿高相怎么样,只是有些话就跟这封信一样,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高相您说是不是?”
“你们到底是何方神圣,这封信为何在你们手里?”高纯年惊问道。
“杨景臣父子三人在淠水河口伏诛,这封信落在谁的手里,以及我们是何方神圣,高相还猜不出来吗?”陈松泽笑着说道,“那我就自我介绍一下吧:京襄路制置安抚使司军情司佥事陈松泽拜见高相……”
“平凉公麾下想要见我,有必要这么麻烦?”高纯年狐疑的盯住陈松泽打量,不相信他是京襄的人。
“因为使君并不想他人,特别是潜邸一系的人,知道高相与我们有联络,”陈松泽说道,“因此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还请高相见谅。”
高纯年默不作声,余光却在手里那封信函上打量。
“高相与杨景臣乃是故旧,建邺水师覆灭之后,建邺城随时会陷,高相为自己谋条退路,写信给杨景臣叙故旧之情,也是情有可缘,”陈松泽微微笑道,“当然,为防止信函流失,叫他人得知高相有暗通胡虏之嫌,松泽这次带来的只是临募件,作为取信于高相的信物,原件还在制司密档藏着。高相不用担心太多,或者直接扔火塘里烧毁,也不碍事的。”
“你真是平凉公身边的人?”高纯年问道。
“高相此时已然信了,又何必多问一句?”陈松泽说道,“高相还不如多关心一下松泽为何事相来打扰?”
“陈郎君为何事而来?”高纯年问道。
“使君统兵渡淮北伐在即,但建邺暗流涌动不休,使君忧心与虏兵接战而肘腋生变——高相应该能体谅到使君的担忧吧?”
“平凉公忧心之事,老夫是能略知一二,但老夫此时仅是一个空头右相,怕是无法替平凉公分忧。”高纯年脸色阴沉的说道。
“陛下还是信任高相的啊,高相怎么就不能替使君分忧呢?”陈松泽说道。
“陈郎君说笑了,又或者平凉公是哪里想岔了,真以为陛下还有可能会信任老夫?”高纯年脸色阴晴不定的问道。
“使君孤舟自渡勤王,高相是帮京襄说过几句话,但葛郡公言‘不战屈敌’事之时,高相不也附随了吗?”陈松泽笑着说道,“别人不明就里,或许会疑惑高相为何首鼠两端,但高相为何不找陛下自剖心迹呢?相信高相手里应该有杨景臣或者谁的几封劝降信,高相完全可以拿着这些劝降信,去找陛下自剖心迹啊!这么一来,陛下不就相信高相之前实属无奈之举,是有苦衷的?”
高纯年沉默良久,问道:“平凉公希望老夫能做些什么?”
“使君希望陛下欲为之事,能渡淮北伐之前就做了,省得大家都夜长梦多。”陈松泽说道。
第一百九十三章 定计
高纯年虽说此时他写给雄州降臣杨景臣的信函,在淠口虏营被攻陷时落入京襄手中,但也不愿轻易就范,已有些许昏浊的老眼像毒蛇一般盯住陈松泽,低声问道:
“却不知陛下欲为何事?”
“陛下欲为何事,高相就一点都没有猜测?”陈松泽笑着问道。
“你也知道平凉公孤舟远渡建邺勤王时,老夫当时就帮京襄说过话,之后也附随过葛伯奕‘不战屈敌’之议,结果是两边都没能讨到好,两边都不得亲近。老夫又从哪里能猜到陛下欲为何事?”高纯年微微蹙着眉头,诉苦说道。
虽说建邺城此时的街头巷尾都在热议渡淮北伐之事,很多贩夫走卒、商贾士子满腔热血,争欲从军伐虏者也不在少数,但高纯年身居相位,消息再闭塞,还是能感受到水面下激涌的暗流。
京襄借防范赤扈水师袭扰的名义,除了将数十艘战船、两千多水军将卒驻扎在建邺城对面的真州辖境内,还调王峻、徐忻等徐王两家的亲信子弟执掌牛首山义军,掌握建邺城外围的沿江防线。
这些都是公开的消息,高纯年这样的人物当然断定这是京襄有意加强对京中的控制,也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不过,顾藩、王番二人在京中为相,年前借口有盗匪私闯相府,相继都将侍卫兵马扩编到三百人,据说铸锋堂也增加在京的武将护卫,这个多少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高纯年只能猜测京襄预料到,或者说在防范建邺城里有可能爆发直接的武力冲突。
不过,说到有可能会爆发怎样的武力冲突,高纯年现在信息来源有限,一时间还有些猜测不到。 好在陈松泽稍作试探,也无意跟高纯年打多深的哑谜,说道:
“此时陛下与魏楚钧等人都迫切希望使君率军渡淮北伐,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了,以及诸多蛛丝马迹,都说明陛下很显然对京襄存在很大的误会,很显然误会京襄在渡淮北伐之际对建邺所做的拱卫、防御部署调整有别的什么意图。存在这样的误解,很难排除陛下不会在使君率军北伐之际、铤而走险离京出走。高相你说,这最后要是闹出陛下离京出走这出事,场面该多难看啊?”
“京襄是担心陛下欲投扬州?”高纯年惊问道,“不,不,京襄是担心葛钰率部从扬州渡江到润州与陛下会合?”
“……”陈松泽笑着点点头,暗想高纯年身居高位这些年,不管他有无志气,这份见识也非常人能及。
高纯年却是倒吸一口凉气。
他是不难想象潜邸系为何打算铤而走险,却没想到京襄预料到这点,应对会更为狠辣。
与其陷在建邺受京襄系的控制,绍隆帝只要能成功从建邺出走,在润州受到葛钰率精锐兵马保护,无惧受到京襄系的武力威胁,到那个时候,也许荆北、淮西都已经做了选择,最终不得不跟京襄捆绑在一起,但江东、江西、广西、广东、福建以及浙东、浙西这些地方以士臣及地方势力掌控为主,基本上应该会奉王诏行事,更不要说淮东、荆南都还在潜邸系大将韩时良、葛伯奕的直接控制之下。
不过,京襄要防范这一局面的发生,正常的做法不应该加强对长江水道的封锁,令葛钰无法率部渡江进入润州就行了吗?
现在京襄是要做什么?
是要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高纯年就觉得有股寒气从尾脊骨直窜上来,压低声音说道:
“老夫找陛下自曝己短,或许也有可能再赢得陛下的信任,但这些都不是三五日能成的事情,而平凉公渡淮在即,恐怕再拖也不会迟于四月吧?”
京襄用计狠不狠辣,高纯年无意评判,但他得考虑自己身涉其中的凶险。
等到绍隆帝最后觉察到完全落入京襄的彀中时,也许再无法从京襄编织的牢笼中挣扎出去,但困兽犹斗,他高纯年当时又在绍隆帝身边,稍有差池,岂是能轻易脱身的?
“秦淮河口以及淠水河口两役,京襄都是全歼虏营兵马,像那样或与胡虏、或与叛将联络感情、为自己谋退路的信函,高相要相信我们所得绝不仅一件两件,”陈松泽说道,“使君宽厚,以为只要没有实际投敌的行径,都不想追究,也无意公开这些信函,但有时却不得不从权……”
陈松泽言外之意,高纯年不愿入彀也没关系,京襄有的是人选,但既然京襄决意在这件事情上做文章,高纯年又不愿意合作,就不要怨京襄拿高纯年在其他地方发挥作用。
高纯年看不透陈松泽这话的虚实,但有一点很清楚,此时不愿入彀,他与杨景臣的私函一旦被揭开,他的下场绝对不会比流充琼州的杨茂彦好上半点;又或者京襄手段狠辣一些,将他高家满抄斩,也绝对不会有人替他高家喊冤。
高纯年沉声说道:
“为平凉公谋事,老夫自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只是担忧谋事不密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