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风凉,荒草蔓长。
一百多艘渔舟从凤鸣湖的芦苇荡里驶出,挤挤挨挨进入洪水退去后一片浑浊的蔡河之后,顺着残破的河道,在夜色掩护下缓缓北上。
虽说河淮残破,大量的民众流亡,曾经繁华的蔡河难见旧日盛景,蔡河的河堤也受到严重的破坏,汛季两岸受淹情况严重,但蔡河依旧是汴梁经尉氏、鄢陵、扶沟、西华等县南下,经宛丘(陈州治)通入颍水、最重要的一条水道。
特别是伪楚枢密院率兵马进驻宛丘(陈州治),督战淮上,每次派人赶回汴梁催讨,不多的粮秣也都是从蔡河用舟船装载南下。
入夜后,蔡河之上还有不少舟船在月色下缓行,或停泊岸边。
又因为这条水道的重要性,伪楚军还在沿岸建了不少哨岗。
小两百艘渔舟月色行于蔡河,渔舟之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影,自然不可能叫人毫无察觉。
一面是河道里的航船惊慌避让,甚至有数艘官船,上面的官员、兵卒直接弃船而逃,沿岸洪水还没有彻底退去的土地上,十数巡河兵卒纵马奔走报讯示警。
然而船队则是丝毫不乱的沿蔡河往北缓行,往蔡河与涡水相接的朱仙驿而去。
朱仙驿位于汴梁西南四十里地,因蔡河涡水交会于此,乃是汴梁城外最为重要的水陆码头之一——此时朱仙驿犹有一营降军驻守,控扼这处水陆要冲之地,军寨就位于镇埠的西首,距离朱仙驿码头都不到千步。
看到月下如蝗群而来的舟船往朱仙驿码头停靠过去,看着舟船之上密密麻麻的幢幢黑影跳上码头,军寨墙头的守军都禁不住手脚微微颤抖起来。
黑衫贼也曾劫掠过朱仙驿,数剿难灭,但问题是,之前黑衫贼出动才多少人马啊?
“慌什么?还怕鄢陵的黑衫贼将你们的鸟给啃了!他们人多,又有什么好怕,爷一刀剁他们三个!”
守将早一刻得知鄢陵境内有大批盗贼乘渔舟北上的消息,被迫从赵家小寡妇的被窝里爬出来——站在墙头看到这么多舟船、人影,他心里也直发虚,却破口骂身边比他还没用的鸟货。
不过,看到两三千人马从朱仙驿的码头登岸后,没有直奔军寨而来,而是穿过朱仙驿的镇埠,径直往北而去,守将禁不住狠狠松了一口气。
除了骂骂咧咧派出数名骑兵,出寨从另一个方向绕道赶往汴梁城通风报信外,守将压根就没有出兵牵制黑衫贼的念头……
第五十七章 守将陈满
朱仙驿守将陈满提着一柄陌刀,看着两三千黑衫贼在不到千步外的码头登岸后,没有往军寨这边进逼过来,而是径直穿过镇埠往北而行,到底是松了一口气。
两三千人黑袍罩甲北上,即便仅有少量的战骑,但在月色上也有如黑潮涌动的壮阔感。
陈满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也疑惑不解,还有些微震惊。
再往北最大的目标就是汴梁城了,黑衫贼绕开朱仙驿,真是要奔汴梁城而去?汴梁城有三四万兵马守御,黑衫贼是跑过去找死吗?
这时候有数骑从南面往军寨这边而来。
“谁?!你们是什么人,岂不知擅闯军寨,皆以乱贼射杀?”
等来人靠近军寨一箭距离,陈满才看清楚几人所骑都是高大的青骡,厉声喝停对方。
“陈满将军可在城头,怎么故人来访,要如此恶言恶色相待啊?”为首两人跳下骡子径直朝军寨这边走来,其中朝军寨这边喊话道。
“……”陈满示意左右稍安勿躁,盯着走到寨墙下的两人,迟疑的问,“是周虚易周寨主?周寨主你这么晚跑过来做什么?”
“陈将军不请我进寨子喝口茶吗?”周虚易抬头看着从城头探望过来的陈满,问道。
朱仙驿即便繁荣远不如往昔,但此时依旧是汴梁城南最重要的水陆码头,周虚易为了替黑衫军打探消息,在朱仙驿经营一家铺子。
陈满也暗中收了周虚易不少好处。
不过,陈满之前收周虚易的好处,以为只是不让兵卒去滋扰周家在朱仙驿的铺子就行了,最多军寨有什么需要采办的,再顺便照顾周家的生意。
大股黑衫贼刚穿过朱仙驿镇埠北上,周虚易就深夜赶来军寨相访,陈满就算他自己想装瞎,身边其他军将武吏,会跟他一起装瞎吗?
“夜色已深,现在世道又不太平,军寨乃军机重地,周寨主切莫自误,请回吧!”陈满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不是周某自误,实乃陈将军自误太深了,”周虚易说道,“陈将军要不放心,大可以将周某捆绑进军寨!周某与黑衫军暗通,又夜叩军寨,陈将军不把周某抓起来,也不好对上峰交待吧?”
“周寨主,你自己承认与黑衫贼暗通,可莫怨陈某不讲情面了!”陈满咬牙说道。
他这节骨眼可不敢打开寨门,吩咐左右派人缒绳出寨,将周虚易及寨墙前另一人捆绑起来——他还以为这事有诈,没想到将周虚易二人吊绑到城头,远处数骑就径直离开了。
“押入牢中,待明日送往皇城司查办!”陈满不愿意与周虚易有太深的纠葛,将二人吊绑到城头,就吩咐左右将他们押入大牢,心想等黑衫贼退去交付皇城司即可,一切与他无有干系。
赤扈人立李汲为帝,建立大楚王国,诸制皆仿效大越,但诸事皆草创,有很多混乱:
比如枢密使岳海楼统兵坐镇陈州,汴梁守御及其他军机事务都不干涉。
比如设立侍卫亲军马步军左右都指挥使、左右都虞候,分领汴梁兵马,却又没有设立殿前司、侍卫亲军司负责汴梁守御之事,而将汴梁兵马的调度、指挥集中到皇城司。
承大越旧制,皇城司原本就执掌宫禁宿卫及刺探监察之权,现在又将汴梁守御之事纳入其中——此时的汴梁,可以说是皇城司的汴梁。
诸部降附兵马倘若有谁心存异志,皇城司也是说拿人就拿人,由不得谁分说半句。
除了汴梁及附近京畿诸县五六万降军,由皇城司主帅、提举公事、于雄州率部投附赤扈人的杨景臣统领之外,赤扈副万户拔格,还以皇城司亲事都指挥使的名义,直接统领两千精锐驻守汴梁及附近城池。
陈满暗中收受商贾好处,不会牵涉到皇城司,但与黑衫贼勾结,就不是一般的罪名了。
更何况黑衫贼胆大妄为正往汴梁城而去,陈满敢有一丁点的牵扯,真就不怕满门抄斩吗?
在黑衫贼从视野之内彻底消失掉之后,他回到公廨后也不敢去赵寡妇汹涌澎湃的胸怀里歇下,而是坐在公廨大堂里等候前往汴梁传信之人回来。
不过,陈满始终坐立不安。
黑衫贼一反常态,大举往汴梁城下送死去,周虚易又跑到他这里来自投罗网,哪里真是白送一桩功劳给他?
陈满在公廨衙堂踱着步,满腹心思又无从找人诉说,东方露出一方鱼肚白之后,他实在按耐不住,带着两名绝对能信得过的亲从,往临时关押案犯的牢房走去。
“还以为陈将军会在汴梁城陷之后再来见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