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玥颇有些不自在, 那种被陌生人轻薄的感觉又来了,她侧脸避之,正要开口,就听低沉的嗓音附在她耳畔说着:“我服侍阿玥去风吟池泡泉可好。”
桃色粉面腾起一阵热浪,这含凉殿外的水车大抵是要换新了。楚明玥向后躲开,下意识往窗外水幕看过去。
含凉殿曾是她夏日最喜欢呆着的地方,其次就是含凉殿后边的风吟池,池子里引过去的山泉水,池汤是露天而建,四周被两人高的假山石围着,再无其他遮挡。
曾经,她常清退宫人,泡在汤池里一呆就是半个时辰,也曾披一袭辍着铃铛的红绡纱小指勾他腰间的白玉带邀他同往,次次被他拒绝。
思及此,楚明玥心底那点羞涩登时烟消云散,冷眼推他,起身往殿外走。
宣珩允看她神色不对,知她是想起了过往,心下一凛,当即不敢再胡来,赶紧追上认错,“阿玥莫闹,往后你不高兴的事我一句不提。”
“陛下的往后与我有何干系。”楚明玥驻足回望,自觉说得严厉,可话出口,怎么听怎么像是在怄气。
她才不是欲擒故纵,仅仅是方才突然清醒,不应该与此人不清不楚得胡来,和离了就是和离了。
宣珩允两手扶着她双肩停在楚明玥面前,压低眉目沉沉注视着她的眼睛眯眼笑,“可我偏要和阿玥有关系。”
桃花眸里装着一潭醉人的沉酿,星眸闪动间,最会蛊惑人心,楚明玥强迫自己切断与那双眸子胶着在一起的目光,再次抬手去推他的手臂。
手送出去,被他顺势握在掌心,倒像是故意投怀送抱一般,楚明玥气得咬着贝齿抽回手,这人怎么成这样了呢,瞧着怎就不像病好了呢?
难道,本来的面目就该如此?
“宣珩允,这才是你?”楚明玥复又对上那双眸子,带着不解和审视。
“不,”宣珩允收回手臂,转身坐到那张扶手椅里,姿态矜雅得斟茶,神态已然恢复俊儒清贵之气,“不是宣珩允,是宣九,阿玥又叫错了。”
斟好茶,他拉楚明玥在对面坐下,把降暑凉茶推到她面前,肃声低喃道:“阿玥不喜我胡闹,那就不闹了,快喝杯凉茶,莫染上暑气。”
茶香扑面,喉咙里就真得似烧着了一般,夏日里策马赶路,是真的难受。
楚明玥两手端起茶盏,低头慢啜,两根似葱玉的食指微微翘着,甲盖上朱红蔻丹掉一半,却丝毫不败其风华,那两抹不规则的红晃在宣珩允的视线里,漫不经心挠得他骨髓里都是痒的。
茶案临圆窗摆放,二人相对而坐,窗上青色竹帘落下一半,挡尽屋外刺辣的日光,屋檐上落下的水幕“哗啦啦”落入水渠,又被吱呀呀转动的水车再一次送上琉璃檐。
夏日里听窗外的动静,美好得就似丝竹乐声。
这样安宁的时刻,宣珩允许久没有感受过了。或者说,曾经,他从未有一刻像此时这般安宁。
耳畔再无呼啸风吼,脑海里云卷云舒茫茫无边际,再无多余的声音,再无汹涌潮汐。
曾经的他,当真是个傻子。宣珩允眉目溢笑装着对面的明眸娇容,只遗憾曾经浪费那么多时光。
楚明玥放下茶盏,抬眼撞上那双蕴着春华的眸,心跳猛的乱了两下。自他从大邺府的暗室里出来,自己这是怎么了。
好在宣珩允未察出她眸底闪过的莫名情绪,又为她蓄满一杯茶水,道:“正好你过来,沈府那边我已命人搜查过,所有证据皆在书房,对于沈从言,我想交给你处置。”
楚明玥的视线移向他清致的下颌线,未多思索,“听闻陛下已寻回真正的沈伯父遗子,自然是要为沈家子恢复身份,至于他,古纥王族欺我宛朝,蒙蔽父亲,这笔帐自是要和古纥算的。”
“至于父亲,陛下无需顾忌,父亲不是心胸狭隘之人,若他还活着,绝不会为未识清人顾忌颜面而替那人掩盖恶行。”
“那人之罪,陛下须按宛朝律法严惩,以儆诸藩。”
她的声音似山岚风轻,字字句句不涉半分私心,所说皆为朝廷考虑、为沈家子考虑,这,是楚家女儿,是奉化帝倾尽皇权成就的昭阳郡主。
宣珩允望着女子,若她生是男儿,先帝何必要从他们这些皇子里选传袭人呢。
“他的遗体,我让人暂放冰棺,你可要一见?”宣珩允问。 楚明玥黛峰轻挑,“不见,他既不是沈伯父之子,往日种种皆随云烟去,他的死,是咎由自取,我不会愧疚,亦不欠他。”
宣珩允暗自松了掌心手指,皇袍之下绷紧的身体倏尔放松,她没有遗憾,那便好,他惟怕此事累她心神。
他倒是忘了,昭阳郡主惯不拖泥带水,比如要和他和离。宣珩允垂眸浅笑。
孙太医应召而来,崔旺引人入殿。
楚明玥骤一见孙太医,忽而愕然,后才记起是她要传太医为宣珩允诊病的。
孙太医步入殿中,抬头看见楚明玥端坐在案,一时恍惚竟不知该唤娘娘还是郡主,“娘娘”二字已出口一半,又陡然来了个急转弯。
楚明玥不在意,抬手请他为陛下诊个平安脉。
孙太医称诺,眼皮抬了抬,见陛下已递出瘦窄的腕骨,从始至终未发一眼,只含笑温柔注视着楚明玥。
孙太医上手探脉,白须静而不动,可他的心里又打起了鼓,一直寻思方才唤郡主究竟有没有唤错,这一纠结,额上横纹渐深。
楚明玥一瞧,心里登时揪紧,“如何?”
不知不觉间声音带上厉色,孙太医凛然声寒,慌张回话:“陛下体内瘴毒虽解,但身子仍亏虚的厉害,补气的参汤还要继续服。”
“亏虚?!”
孙太医正要解释,宣珩允冷目扫过去,他惶恐闭嘴。
“不过是缺了气血,喝几碗汤就回来了。”宣珩允开口。
楚明玥半信半疑,然她也知道,孙太医大抵不敢再开口,她只好肃声道:“孙太医可敢保证,陛下无性命之忧。”
孙太医连连点头应声:“陛下的身子绝无大碍。”荣嘉贵妃娘娘的凤仪,他是有些怕的。
孙太医退出殿,楚明玥错着牙对宣珩允道:“既然如此,我这就回府了。”
他的身子如何会亏虚,聪慧如她,怎会猜不到。她的愠气来得莫名其妙,她自己也不知是为何,就是有压不住的邪火,自听到亏虚二字那刻,燎燎而起。
楚明玥拂袖而起,被宣珩允拉住衣袖,他就那么坐着,仰面看她,“阿玥没有别的事要与我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