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汶在焦虑中一天天地熬着,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查看有没有新来的电子邮件,每次手机响起的铃声也都会让他神经紧张,其实他已经多次对自己说,无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卡彭特他们都不会用手机告诉他的,诱人的聘用书也好,遗憾的致歉信也好,都会发到他的电子信箱里,但邓汶还是把自己弄得草木皆兵的。
邓汶太想得到ice的那个职位了,但他又不能主动给卡彭特打电话探听口风,洪钧专门嘱咐过他,他能做的和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他现在惟一该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洪钧像绕口令一样的指示好像还颇有哲理,邓汶不能不听,因为他相信洪钧在这方面的经验,从开始到现在他一切都是按照洪钧的指点在做,而事实证明,洪钧一直是正确的。
事先邓汶已经打过招呼的几个人分别都来了消息,ice公司的人已经通过电话或电子邮件和他们逐一联系了,从他们那里系统地了解邓汶各方面的情况。邓汶的心里踏实了一些,他知道事情正在进行当中,ice方面已经按照他提供的人员名单对他做了背景调查,现在,就等着那最后的一张纸了。
十天过去了,邓汶觉得像是十个季度。这天晚上,邓汶独自守在书房里的电脑前面,魂不守舍地在互联网上闲逛,他在outlook邮件系统里原先设置的是每半个小时自动查收一次邮件,如今已经被他缩短到了五分钟。
廖晓萍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在书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随手抄起一本书翻看着。邓汶听见响动,看了一眼时间,问道:“cathy总算睡了?”
廖晓萍白了他一眼,说:“你看看几点了,这都快十点了,她再能折腾也该困了。”
“你再锻炼几天吧,以后就都得是你哄cathy睡觉了,她现在就是故意欺负你。”邓汶说完,一想到可能将来不会再和女儿挤在那张小床上哄她睡觉,忽然感觉有些凄凉和酸楚。
廖晓萍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还真打算去北京就不回来啦?就算ice这次要了你,我猜你最多也就是回去过过瘾,闹得差不多就该回来了。”
邓汶叹了口气,耸了下肩,说:“还不知道人家要不要我呢,他们那边已经七点了,早都下班了,估计今天又没戏了。”
话音刚落,电脑发出一声清脆的提示音,一封新邮件到了。邓汶已经被无数次的失望弄得疲了,他不抱什么希望地说:“估计又是什么垃圾邮件跑来起哄的。”说着,就把屏幕切换到outlook的窗口。
廖晓萍接着看了一会儿书,见邓汶没有动静,就把书一合,说:“我看你也别熬了,还盼什么呀?明天干脆给他们发封邮件,说你决定不再考虑那个职位了。”
邓汶坐在转椅上无声地转了半个圈,脸朝向廖晓萍,眼睛瞪得大大的,廖晓萍觉得邓汶的眼神特别怪,甚至有些诡异,她开始发慌,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她张着嘴,也瞪着邓汶。
邓汶轻声说:“他们要我了,offerletter来了。”
廖晓萍被他搞糊涂了,惊讶地问:“你怎么这种反应啊?你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到底是想去还是不想去啊?”
邓汶好像是在梦游中忽然被别人唤醒,他一下子站起来,大声地笑着说:“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是范进中举,我当然高兴啦,我当然想去啦,我就是太想去啦。”
廖晓萍见他恢复了常态,倒是稍稍放心了,便没好气地说:“你小点儿声,别把cathy吵醒了,好不容易刚哄睡的。”
邓汶不理睬她的申斥,转身拿起桌上的无绳电话,手指飞快地拨号,急切地等到电话刚一接通就说:“洪钧,我邓汶,offerletter收到了,,刚刚收到,用e-mail发的,说他们签好字的原件已经用us寄出了,,ackage?挺好的啊,我觉得可以,我说了钱不是最主要的,,呵呵,还行吧,她也挺高兴的,,那好,你忙吧,,咱们北京见,你得去机场接我啊,不然我都不知道门朝哪儿开。bye。”
邓汶挂上电话,仍然难以抑制内心的狂喜,他在不大的书房里来回走了几步,右手握拳,不断地捶打在左手的掌心上。廖晓萍冷眼看着邓汶,说话了:“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你却头一个先向那个洪钧汇报,他是你什么人啊?是你老板啊还是你老婆啊?”
邓汶停住脚步,愣了一下,才又坐回到椅子上,笑着说:“人家这次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他也挺关心我这边的进展的,让我一有消息就告诉他,我就和他说一声嘛。e-mail在这儿,我还打开着呢,你来看一遍不就全清楚了嘛。”
邓汶指着电脑屏幕,廖晓萍没动地方,撇着嘴说:“我看这洪钧就是没安好心,他是不是见不得别人踏踏实实过安稳日子啊?在学校的时候我就看他不顺眼,他给你出的馊主意还少啊?他是不是还觉得咱俩在一块儿是你吃了大亏了?”
邓汶听她越扯越远,忙解释说:“哪儿跟哪儿啊,洪钧这回真是热心帮了我的大忙。对了,这次在赌城碰到他,还没说两句话人家就特意问你好不好呢。”
廖晓萍冷笑一声:“我不好!瞧你们俩碰面的地方,赌城,真是物以类聚!”说完这句,她的脸色已经好多了,走过来站到邓汶身旁,用胯部拱了一下邓汶的胳膊,邓汶马上会意,知趣地起身把椅子让给廖晓萍坐了,廖晓萍开始一字一句地看着屏幕上的那封聘用信。
邓汶在一旁站着,插话说:“ackage是不是挺不错的?而且可以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直接用美元付到咱们这边的账户里,另一部分在北京用人民币付给我,这样一来咱们能少交不少税呢。每个月两千美元的housingalloance,我回去先找家宾馆长包个房间,如果你和cathy将来也回去,他们就给涨到三千美元,咱们应该可以租个相当不错的公寓了。每年还提供两趟探亲的往返机票,我回来也行,你们去中国也行,还行吧?ice毕竟是大公司。”
廖晓萍没说话,一直仔细地看着,等终于看完了,她把鼠标往旁边一推,问邓汶:“这上面怎么没说让你什么时候on波ard呢?”
邓汶忙回答:“卡彭特对我说是希望我越快去上班越好,这信里不是有一栏空着呢吗?等我收到原件,签了字,再把我确定可以开始上班的日子填上,寄给他们就行了。我也希望越快过去越好,关键要看我和那个犹太佬谈得如何,估计他不会留我,可是我担心ceo没准儿会劝我留下,没办法,只能铁了心拒绝他了。”
廖晓萍仰起头,看着邓汶,黯然地说:“你就一点都没考虑我和cathy留不留你?我们俩不是劝你留下,我们是求你留下,你也铁了心拒绝?”
邓汶的脸上不自然起来,他害怕听到这些,这是他的痛处,他奇怪自己怎么有这么多的痛处,而别人总是能准确地一击命中。洪钧做到了,所以让邓汶下了决心抛家舍业地要回中国;廖晓萍也做到了,却是让邓汶难以割舍。
廖晓萍叹了口气,又问:“你打算回去多久?”
邓汶下意识地抬手向电脑屏幕指了一下,说:“contract是三年的,所以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起码应该是三年吧。”
廖晓萍用手指勾住邓汶的手,喃喃地说:“非得今年么?明年不行么?” 邓汶拉着廖晓萍的手指摇荡着,笑着说:“ice又不是咱们家开的,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明年人家哪儿还能等着我呀?”
廖晓萍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嗨,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你忘啦?前年cathy做的那个梦,早上起来,莫名其妙地坐在小床里,瞪着眼睛说,‘妈咪,我五岁的时候就要死了’,当时把我给吓得,三岁的小东西怎么突然无缘无故说出这种话来,问她是做梦了还是怎么回事,她也说不清楚,我一直提心吊胆的,搞得我后来也老做这样的梦。今年她就是正好五岁,你又偏偏要在这时候跑回中国去,你说我能不怕吗?”说完,她把头靠在邓汶身上,啜泣起来。
邓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她说这些,也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胳膊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晃了晃脑袋,让自己镇定下来,轻轻拍着廖晓萍的肩膀,竭力用一副轻松的腔调说:“你也真是的,小东西的话你还真当回事呀?cathy那时候刚刚开始学数数,只会数到五,所以她才随便那么一说,如果她当时已经能数到一百了,她就会说自己能活到一百岁了。”
廖晓萍抬起头来,挣大带着泪花的眼睛说:“可是她后来早都能数到一百了,她也没再那样做梦醒来说过别的岁数呀?”
邓汶笑着说:“她还能老做那样的梦啊?咱们好歹也是最高级的知识分子了,就别用这种没影的事自己吓唬自己了好不好?你这连封建迷信都算不上,是原始迷信。”
廖晓萍站起身,走回到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拿起纸巾擦了擦眼角,恢复了常态,平静地问:“为什么非要回去不可呢?为了钱?钱是多了一些,可是把我们俩甩在这边,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跑回去,值得吗?”
邓汶坐回到电脑前面的转椅上,想了想,才认真地说:“你还记得吗?上次咱们带cathy去museu摸fscience,请的那位讲解员,看样子岁数比咱俩稍微大一点吧,她给咱们讲了好多,cathy特别愿意听,最后都讲解完了,她弯着腰和cathy握手,笑眯眯地对cathy说,‘goodgirl,等你将来长大了,也有了女儿,你再带她来的时候,还是我来给你们当讲解员’,哎呀,当时她脸上那种表情我一直记得特别清楚,好像特幸福、特满足、特有成就感。你想起来了吧?”
廖晓萍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她说:“我知道,cathy听完了还傻乎乎地点头答应呢。怎么了?人家就是很开心呀。”
邓汶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缓缓地说:“可是我听了以后却有一种害怕的感觉,简直都有点恐惧。她在科学博物馆干一辈子,二十年以后和现在一模一样,有什么意思啊?我现在最怕的就是真到二十年之后,cathy都已经有了baby,我却还和现在一模一样,除了年纪又老了二十岁。”
廖晓萍提高了嗓音说:“可是人家每天都很快乐呀,天天快乐的日子,连着过上二十年多好呀,有多少人求之不得呀,我真搞不懂你究竟想要什么。”
邓汶耸了下肩膀,摊开双手,愁眉苦脸地说:“可是我现在不快乐呀,在公司干的活儿没有乐趣,没有任何新鲜的东西,就是在混日子,这样一直混到老,混到死,我一想起来就发愁,将来非疯了不可。”
廖晓萍一听,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站起身走出了书房,邓汶一见,也马上把电脑关了,跟着进了卧室。
廖晓萍已经躺到了床上,看见邓汶进来,对他说:“我算是看透了,你和我们俩天天这么过日子,你一点儿都不觉得快乐,你觉得没劲,是吧?那你别和我们俩混日子了,我们也没想把你逼疯,你爱去哪儿去哪儿,爱干嘛干嘛吧。”
邓汶脸上陪着笑,把被子盖在廖晓萍身上,哄着说:“没有啊,我哪儿有那种意思啊?我不是说我和你还有cathy在一起不快乐,我是说在这儿打这种洋工没意思,我想回国试试看,想干些自己将来回想起来,觉得有意思、有意义的事情。”
廖晓萍不以为然地说:“你回国不还是打工?不还是干软件?无非是在这里是个经理,回去是个总经理;在这里钱少些,回去稍微多点。”
邓汶听了,一时无以回答,的确,廖晓萍说的没错,好像就这么些差别,别的都还会是老样子。但邓汶转念一想,发现最大的差别正是洪钧曾经说过的,不是干什么,而是在哪里干,如今是在美国干,回去是在中国干,舞台不一样,一切就都不一样了。邓汶刚想开口把这个道理讲给廖晓萍听,廖晓萍用力掀了一下被子,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算了,我也想明白了,都说强扭的瓜不甜,要是这次不让你回去,你能在心里别扭一辈子,将来不定怎么埋怨我呢。你去吧,撞了南墙你也就老老实实地回来了,不让你彻底死了心,你以后还会变着花样地折腾。”
虽然廖晓萍咬牙切齿说的这些话,对正雄心勃勃将要展开一番事业的邓汶不仅是泼了一盆冷水,甚至还断言他的此番尝试将以失败而告终,但邓汶毫不介意,他爬上床钻进被窝,心里甚至有些高兴,因为他终于得到了廖晓萍的“放行”
邓汶正觉得轻松,廖晓萍忽然翻过身来,冲着天花板说:“真烦死了,你一拍屁股走人了,剩下好多事怎么办呀?首先,得赶紧把一辆车卖了吧?”
邓汶的思路紧跟着廖晓萍,忙说:“留下哪辆呢?小东西肯定喜欢大吉普,cherokee的后座又高又宽,有足够的地方让她随便折腾;neon就太小了,不过你肯定喜欢开neon吧,cherokee也太沉了,你偶尔开几天还行,要是一直开,还是neon比较省心。”
“是啊,而且cherokee也太费油了,一个月下来,它要比neon的油钱整整贵出一倍,另外停车的时候我觉得费劲,太大了,老担心刮着蹭着。你出差的时候我为了哄小东西开心,还能凑合开几天,时间长了我可受不了。”
邓汶听了,心里又有些难过,他在心疼女儿,女儿不仅要和自己分开,也要和她心爱的大吉普告别了,而睡得正香的女儿对此还一无所知,但他没敢说出来,因为这都是由他一手造成的
邓汶正在偷偷地伤感,廖晓萍又叹了口气:“嗨,卖哪辆也都卖不出好价钱了,美国车都这样,太不保值了,只要变成二手车就和废铁没什么区别了。要是早知道你会回去,当初就还是应该买日本车,起码比美国车保值,卖的时候还容易出手。”
邓汶立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瓮声瓮气地说:“那也不买日本车,就算当废品卖了,我也不后悔,”停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和谁较劲,他又补了一句“就是不买日本车。”
廖晓萍被邓汶的执拗逗乐了,她在被子里蹬了邓汶一脚,说道:“就你爱国,那你趁早滚回去吧,回国买辆‘红旗’开去,没人管你。”
邓汶忽然想起他在中国坐过的最后一辆车了,那是辆黄色的天津大发的面包车,一路颠簸着送他到了机场,在炎热的夏天,弄得他像是个蒸熟的包子。邓汶心里念叨着,不知道那些满街跑的蝗虫一样的“面的”还在不在,自己总算可以回去亲眼看看了。
***
在4月30号,五一长假之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洪钧开始行动了。一大早,他坐在自己狭小的办公室里,像是一位挂牌开诊的妙手神医,而在外面轮候着的是在头天晚上从上海飞抵北京的罗杰、劳拉、露西和从广州来的比尔,洪钧先和李龙伟谈话,再逐个与那四个人单独交谈。洪钧和每个人讲的内容都是一样的,就是由他提出的并经科克和维西尔亚太区整个管理层批准的维西尔中国公司新的组织架构。
挑选这个时间,采用这个方式,来任命他的新班底,洪钧是煞费一番苦心的。
首先,在4月的最后一天宣布,紧接着就是连续七天的长假,大家各奔东西,没有心思和机会聚集到一起搬弄是非,更难以私下搞什么串联之类的小动作。等到长假结束,大家身心疲惫地回来上班时,老的维西尔已经成为历史被淡忘了,自然而然地在新的一天开始按照新的架构来运作,这远比今天大改组、明天就开始运转的方式要平滑顺畅得多。
其次,洪钧不仅没有采取召开全体员工大会的方式,他连经理层范围的小会都没搞,而是采用一对一谈话的方式。洪钧就是要让每个经理都清楚地意识到,他并不是在和他们商量,也不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他是代表维西尔公司高层分别宣布公司对他们的新任命。洪钧之所以采取这种分而治之的手段,也是迫不得已,自己毕竟是新人,他不能给这些经理们建立攻守同盟向自己发难的机会。越是这种大动作,越要采用举重若轻的方式,好像只是一系列的各自互不相关的人事变动而已,洪钧要的正是这种效果。 洪钧的笔记本电脑上,是他早已起草好的一封致维西尔中国公司全体员工的电子邮件,邮件里的内容,正是他即将宣布的新班底:
任命李龙伟担任销售总监,负责全国范围内的金融业、电信业和政府部门的市场;
任命罗杰担任销售总监,负责全国范围内的制造业市场,不再担任上海地区经理;
任命比尔取代露西担任技术经理,也不再担任广州地区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