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钧走到写字台后面正要拿起电话,李龙伟的手机响了,他看一眼手机屏幕,神情立刻紧张起来,急促地说:“上海来的。”
洪钧悄无声息地坐在皮椅上,听着李龙伟和对方通话,其实李龙伟也没说几句话,大部分时间是面带愠怒地听,偶尔“哼”一声或“嗯”一声,直到最后才说了句:“你定好了告诉我。”
洪钧一头雾水,焦急地注视着李龙伟,李龙伟却呆坐着,一阵沉默之后才茫然地说:“是ck,他要来找我谈谈,口气缓下来了,说把事情搞大对谁都没好处,ayne让他来北京找我,难道他改唱红脸了?”
“他什么时候到?在哪儿谈?”
“他现在就在去虹桥的路上,大概中午就能到,他约我今天晚上面谈,地方他定好后告诉我。”
“为什么不在公司谈呢?”
“嗯——,他们不是已经不允许我再进公司了嘛,另外,恐怕他也是想避开你。”
“他们是不是逼得也太紧了?下周再谈不行吗?” “人家也知道‘宜将剩勇追穷寇’啊,反正我也不想和他们耗着,越快打起来越好。”
“我是觉得你现在的状态不太好,起码应该好好休息一下。晚上只有ck和你谈吗?我也去吧,给你做个见证人。”
“嗨,又不是决斗,要什么见证人啊?”李龙伟大大咧咧地笑了,又补充说“我是不想把你过多牵扯进来,ck毕竟是代表ayne和公司来找我,你的位置会很尴尬,到时候你究竟站在哪一边好呢?”
“我建议你还是把那位律师朋友叫上吧,他的身份很合适。”
“不用,我中午向他好好讨教一下就行了。放心吧,至少今天晚上还打不起来。”李龙伟笑着说。
洪钧没笑,他本想劝李龙伟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不去上海就不得不离开公司,那还不如先隐忍一时再图转机,两人分处京沪两地虽不能并肩作战但仍能遥相呼应,总好过两人分处公司内外而阴阳两隔的下场啊,但他没说出口,也许眼下不是合适的时机吧,洪钧在隐隐的不安之余又想到李龙伟刚才说过的,ck他们不是秀才,是兵,是疯了的兵。
***
ck选的地方是离朝阳公园西门并不太远的一家茶楼,约定的时间是晚上十点,李龙伟下车一看,与不远处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迥然不同,此处黑灯瞎火、冷冷清清,难怪出租车司机费了不少周折才找到。拉开门走进去,李龙伟告诉迎上来的女服务员是位姓陈的先生定的位子,女服务员立刻笑吟吟地把他领到茶楼深处一个拐角,拉开嵌有磨砂玻璃的推拉门,里面是个日式包间,榻榻米中央是一张矮矮的方桌,ck正盘腿坐在桌旁,一见李龙伟便起身过来握手,李龙伟把鞋脱掉放在推拉门外面,拍了拍手上的浮土,没有理睬ck伸过来的手,径直坐在ck对面。
ck并不介意,又盘腿坐下,笑着说:“我蛮喜欢日式风格的,你们可能不习惯,不过没关系,他们还专门把桌子下面的榻榻米挖了一个洞,你可以把腿放进去里面这样子。”
李龙伟拽过几个软垫倚靠上去,双腿在桌子下面荡悠,冷淡地说:“这种地方我见多了,不伦不类的。”
ck依旧保持微笑,欣赏着半跪在榻榻米边沿给李龙伟泡茶的女服务员,说道:“我点的是乌龙茶,这里的台湾冻顶还蛮正宗的。”
“你对北京挺熟的啊。”
“还好啦,这家的老板也是从台湾来的,我的一个朋友。”
李龙伟耷拉着眼皮,从昨天的突发事变至今毫无喘息之机,筋疲力尽的他真想喝口浓茶提提神,但又实在不想买ck的账,便决意连那茶杯都不碰一下,等女服务员回身替他们把推拉门刚一拉上,他就问:“你想和我说什么?”
“昨天我们都太不冷静,我今天请你来专门是想说,我们中间有哪些误会的部分,都可以好好做一下澄清的动作。”见李龙伟仍旧一脸敌意,ck又诚恳地说“其实我们都是朋友,没有道理搞僵的。”
话音刚落,推拉门又被拉开,进来的是一位手端托盘的矮个子男服务员,他侧身坐在榻榻米边上,把托盘里的瓜子、花生米和几碟诸如话梅肉、九制陈皮等台式凉果一一摆到矮桌上。
ck忽然高声问道:“你昨天说,如果公司不肯答应你的条件而把你开除出去,你就要把很多东西都发到网上、通知传媒,让维西尔名誉扫地,你不是在说笑吧?”
李龙伟有些尴尬,原本当着服务员的面不想说什么,但着实受不了ck嚣张的气焰,便昂然说道:“你要是不信的话,咱们可以试试看。”
男服务员默然地退了出去,ck又赔笑说:“你看你,老是这样子把我当作敌人似的。我和ayne都蛮希望你能留在公司大家一起共事,我们还是希望你能慎重考量我们提出的建议,你到上海来对各方都是有利的,对你好、对公司好、对jim也好,更是大大帮我的忙啊。我有听说其实你以前被调动的次数就蛮多的,在好几个部门做过,所以才有后来的晋升嘛,为什么对这次的调动就这么抵触呢?这次的调动对以后的晋升更有好处哇。”
李龙伟耐着性子听ck翻来覆去把类似的话讲了几通,不得不打断说:“如果你叫我来只是重复你们昨天说过的话,如果你们仍然打算让我要么去上海要么走人,咱们就不必多说,法庭上见吧。”
ck喝口乌龙茶润润喉咙,一脸无奈地说:“我们当然不想让你把事情搞大,如果你这边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那么公司的部分就只好做些妥协这样子,要是实在谈不拢,我看也只好不再勉强,就还是按老样子做吧。”
“什么叫老样子?!我已经被你们禁止再回公司,连我的笔记本电脑都被你们没收了,我还能像老样子那样工作吗?!”李龙伟想起头一天在上海所遭受的待遇就又羞又气。
“这些都是小事,你的笔记型电脑我专门给你带过来了。”ck探身从矮桌下面魔术般地拎出一个电脑包,又将桌面上的杯碟挪了挪腾出足够大的地方,把电脑包郑重其事地放到李龙伟面前,说道“让这件事就这样过去吧,我们慢慢再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可以让各方都能接受这样子。”
李龙伟一眼就认出那的确正是原本属于自己的电脑包,事态的变化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自己刚刚抱定决一死战的信念而对方却举起了白旗,他一时间呆住了。这时,推拉门又被拉开,进来的是刚才那位男服务员,提起脚边电炉上的开水壶来冲第二遍茶。李龙伟很少遇到茶楼里有男性做茶师的,不免好奇地打量几眼,见他剃的是很利索的寸头,上身是浅灰色的中式对襟褂子,下摆处的衣兜里还别着一杆看上去挺高级的笔,下身是宽大的浅灰色裤子,脚上一双布鞋。
李龙伟正走神,ck已经把手放在电脑包上拍了拍,咬文嚼字地说:“larry,我可以代表维西尔公司答应你的要求,现在我把你所要的都交给你,这件事就可以过去了吧?”
“当然,我从来不会没事找事,我倒是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再没事找事。”李龙伟以胜利者的姿态也拍了拍电脑包。
男茶师刚出去,ck就说:“ayne并没有announce你离开的事,也没有通知jim说不允许你再到公司去,你星期一照旧去上班吧,希望这件事不会影响我们今后的合作。今天已经很晚了,就先到这里吧,我来埋单,你先走吧。”
李龙伟的手摩挲着电脑包的表面却不急于离开,头一天还气势汹汹的ck如今变成了纸老虎,他真想在纸老虎面前久久地回味这出乎意料的胜利。ck盯住李龙伟拨弄着电脑包拉链的手指,有些局促地起身说道:“好啦,以后再聊吧,你先走吧。”
李龙伟只好拽过电脑包挪到榻榻米边上,拉开推拉门把鞋穿好,仍然不肯和ck握手,拎起电脑包便向茶楼门口走去,刚刚阔别一天的电脑包掂在手里却像是久违的老朋友令他珍惜,意外的失而复得让他觉得电脑包比往日多了几分沉重。
李龙伟迈出茶楼,外面又是一片雾气茫茫,他正要走到路边打车,从斜前方不远处有一个高大的男人健步向他走来,把他迎面拦住后便从夹克内兜里掏出工作证举到他眼前,说:“你是姓李吗?我是公安局的,向你了解些情况。” 李龙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一步,高个子立刻贴上来挽住他的胳膊,抓过电脑包架起他向茶楼侧面的停车场走去,很快来到一辆停在角落里的丰田陆地巡洋舰旁边,高个子把右后车门打开,把李龙伟塞进右后座上,自己站在车外,要来李龙伟的身份证看过,问道:“这个包是你的吗?”
“是啊。”李龙伟皱着鼻子,车里弥漫着刺鼻的烟味。
“里面的东西都是你的吗?”
“是啊,公司给我用的。”
“打开,看看都有什么东西。”
李龙伟心跳越来越快,接过电脑包放在膝盖上把拉链拉开,然后转过九十度让高个子看包里面,说:“就是一台笔记本电脑。”
“前面、后面还有两个拉链呢,都打开。”
李龙伟感觉自己的腿在不住地发抖,他把前面的拉链拉开,里面是些移动硬盘、grs卡之类的电脑配件,他把电脑包立起来,又把后面的拉链拉开,顿时傻了眼,原来散放在里面的一些文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大的牛皮纸袋,他刚要随手把纸袋拿出来,高个子低声喝道:“不许拿出来!”
李龙伟争辩着:“这不是我的东西!”
忽然,他左侧的车门打开了,一个人“噌”地钻进来坐到他的左边,笑着说:“哟,现在不想拿了?晚啦!你要了,人家给了,你收了,这案子就算结了。”
李龙伟扭头看了眼左边的人,一直狂跳的心脏仿佛骤然停歇了,虽然这人已经换上和高个子同样风格的深色夹克,但改不了的是那个仍然很利索的寸头,就是刚才的矮个子!李龙伟当时以为他只是个服务员临时充当一下茶师,没想到人家的本职工作是公安干警,这次是特地临时充当服务员兼茶师为他服务的。
李龙伟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恐惧,大声叫道:“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什么也没干!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
寸头眯起眼睛看着李龙伟,说:“这里面是什么你不知道?成,你就装吧。想看看?到手了还没来得及看呢吧?成,那你就看看。”
高个子一把按住李龙伟的手,自己把纸袋在电脑包里调过九十度,袋口冲外,说:“就这么看吧。”
里面是钱!一沓一沓的人民币!寸头又说:“点点吧,看看是不是你要的数儿。”
李龙伟当然顾不上清点,而是鼓胀起双眼冲寸头嚷道:“这是栽赃!我没要这些钱!你们是什么人?”
高个子不耐烦地说:“到所里你就知道了,跟我们回去做笔录。”
就在高个子“嘭”的一声把车门用力关上时,李龙伟忽然发觉自己的双手手腕上多了件东西,寸头已经麻利地给他戴上了手铐。李龙伟惊愕而无助地瞪着寸头,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寸头却笑嘻嘻地说:“不嫌凉吧?”
高个子从车前绕到车左侧,拉开门坐到驾驶座上,他刚把陆地巡洋舰启动,忽然外面有人敲打他旁边的车窗玻璃,高个子把车窗玻璃摇下来,李龙伟认出车外的人竟然是ck!ck把手伸进来和高个子握手,问道:“你们要去哪里呀?”
高个子说:“谢谢你刚才和我们配合,下面的事你就别管了,如果有需要我们会和你们公司联系。”
ck双手扒住车窗下沿,恳求道:“我请你们不要把他带走,有什么事都可以商量嘛。”
高个子把车熄了火,后面的寸头也把左后窗的玻璃摇下来,不客气地说:“刚谢过你配合我们,你就开始妨碍公务啊?你们公司报警说他敲诈勒索,我们及时出警布控取证,现在人赃俱获,总得带他回去做笔录吧,下面的事你最好别管。”
李龙伟抗议道:“我没敲诈勒索,这些钱根本不是我要的,他是栽赃陷害!”
寸头扭脸看他一眼,拍拍衣兜说:“你没听我刚才说‘取证’吗?成,要不要我把录音笔拿出来放给你听听?”
“我根本没提出要钱,我只是要回我的电脑,要他们允许我回公司工作。”
“哎呀larry,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再讲话啦。”ck又转向高个子说:“是不是再商量一下?我是从台湾来的。”
高个子和寸头都笑了,寸头说:“哟,台湾人咋了?我们就都得听你的?”
ck忙摇头说:“不是啦,我的意思是想说,我们是一家外商公司,最看重名誉,当他用破坏公司名誉来勒索我们付给他十万块钱,就让我们很担心所以才向你们求助的,现在你们把他带走了,还是会把事情搞大、还是会影响我们公司的名誉啊。”
高个子推开车门下了车,说:“你们报案的时候就应该考虑到这些可能的结果啊。”
ck双手抱拳,不住地拱手施礼说:“你们还是不要把他带走吧,他这个人其实还蛮不错的,这次是一时冲动才勒索公司这样子,您看这样子好不好,我们公司不报案、不起诉了,我们和他私下解决好吧?” 寸头忍无可忍也下了车,教训道:“嘿,看来你们台湾也需要好好搞搞‘普法’啊,你好歹也是个公司负责人,怎么这么法盲啊?!这种刑事案子,根本无所谓你们公司起不起诉,我们都会移交检察机关提起公诉的。”
此言一出,车外的ck和车里的李龙伟全懵了,李龙伟大声喊道:“他是在栽赃!我从来没向公司要过钱!我没敲诈勒索!”ck与此同时喊的却是:“不要哇!他只是一时糊涂,不要告他敲诈勒索啊!”高个子和寸头被ck弄得有些困惑,彼此对望了几眼,寸头问:“怎么办?”高个子说:“依法办事呗,这案子涉及外企公司法人,勒索金额高达十万,肯定不能按民事调解,只能公诉。”寸头点头说:“也是。再说所里都有咱们的出警记录,回去没法交代,而且这小子看来还不想私了呢,估计回去做笔录都还得费点劲。”高个子瞥一眼李龙伟,哼了一声:“有什么费劲的?受害公司一方有多名人证证明他数次口头敲诈勒索,你在现场也顺利录音取证,他的确要挟公司满足他索要的条件了嘛,我是在他携带勒索到的款项正要离开时当场把他拿住的,他还有什么话说。”
ck近乎哀求地对寸头说:“你们部门里面的事只能拜托你们费心摆平,还是请你们高抬贵手,我们公司只是想吓唬他一下,让他适可而止,我们绝对没有想过真要把他送进监狱。”
寸头把身子探进后座,掏出钥匙要给李龙伟打开手铐,高个子问道:“你愿意和你们公司私了吗?”
李龙伟把头一扭,说道:“我要先给我的律师打电话。”
已将钥匙对准手铐锁眼的寸头一听,立刻把手拿开了,高个子也利索地上车重新启动陆地巡洋舰,说了句:“我看你是美国电影看太多了。”又冲寸头说:“甭跟他们废话,回所里。”
ck急忙又用手死死扒住车窗,好像想把车拖住似的,冲后座的李龙伟喊道:“larry,你不要再傻了,私了吧,你不会吃亏的。”
寸头一只脚迈上车而另一只脚站在地上看着李龙伟,高个子虽然已把手搭在变速杆上但没挂档,李龙伟知道自己不得不在一瞬间做出决定,他清楚这是ck设计的圈套,他也知道自己很完美地掉入了这个圈套,一切都对他不利,但这两个警察是什么来路?是真警察还是假警察?如果是真警察,是和ck串通好的还是也被ck的圈套蒙蔽了?心力交瘁的他拿不准,但也不敢赌。
忽然,旁边的寸头和缓地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爹妈?老婆?孩子?你现在也正当年啊,什么事儿值得你铤而走险把后半辈子都搭进去?为十万块钱?不值当的吧;为报复你公司、报复你老板?更不值当的吧,多为你家里人想想,多为你自己的前途想想。”
不用想了,李龙伟已经都想到了,自己赌不起。他根本不看ck,低着头问:“你想怎么私了?”
ck忙回答:“你向公司辞职,承诺今后不做任何有损公司名誉的事,不向公司提出任何劳动争议和法律诉讼,就是这样子。”
李龙伟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嗯”了一下,寸头坐进车里把李龙伟的手铐打开,从他膝盖上把电脑包抓过来递给ck,ck正弯腰从地上的一个手提箱里取出一摞a4纸,说:“你看看辞职书这样写满不满意?”
李龙伟接在手里,就着车顶灯的微光匆匆看了看,听到ck说:“大家都还是朋友嘛。”他没理睬,掏出笔签上字就都递还给ck,然后推开车门从座位上蹭了下去,ck从车的另一侧问道:“公司只需要一份就好,你要不要留一份啊?”李龙伟依旧没有理睬,迈开疲软的双腿径直向大雾弥漫的前方走去,他觉得自己仿佛踏在云彩上,身影很快就隐入灰白色的帐幕之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