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马修点点头,向他介绍了身边的艾斯黛拉:“这位是娜塔莉·吉拉德、伊莱娜的学生……她很久没有来上课了,所以我们想来她家看看。”
“……”
老人握着门把手陷入了沉思,她犹豫了片刻,就轻轻拉开了门,道:“进来吧……”
走进公寓里,首先进入艾斯黛拉视线的、就是那几张摆在立柜上的照片;
心中的直觉驱使着艾斯黛拉走到了柜子前,她拿起其中一张照片,只见上面一对结婚的年轻夫妇,其中正挽着丈夫、笑颜灿烂的看着镜头的女人,正是克莱尔的模样。
“……他们很般配,对吗?”
老妇人佝偻着腰递给她一杯茶,然后就拿起绒布、仔细将那张小女孩儿的照片擦干净:“这是他们的女儿、我的孙女,她叫玛歌……看看她的眼睛,和她妈妈长得多么像。”
“……”
艾斯黛拉接过照片,静静望着照片里那个抱着洋娃娃笑容甜美的小姑娘; 半晌后,她抬头环顾四周安静而空荡的房屋,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坨铅块一样沉重梗塞:
“那她们……现在在哪里?”
“他们啊……”
老妇人将女孩儿照片小心翼翼的放回了她父母身边,然后盯着那几张照片、像是说梦话般的喃喃道:“他们都在天堂团聚了……那里不会再有德国人、也不会再有战争……他们会在那里生活得很好……上帝会庇佑他们的……”
心里的那一期待终于彻底化作泡影。艾斯黛拉浑身僵硬的呆在原地,几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
“自从6月7日之后,伊莱娜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马修来到她身边,将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上,然后问:“您知道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老妇人背对着他们,默默将柜台上的所有照片都擦拭干净,等到她换掉花瓶里枯萎的白玫瑰、将一束新鲜的蝴蝶兰插好,才缓缓回答说:
“她在6月6日的晚上参与了针对德国人的刺杀行动……临走前她告诉我、如果她第二天早上没有回来,那就代表她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伊莱娜是个勇敢的姑娘、和她的丈夫亚当一样勇敢……她是个好母亲、是个勇敢的爱国者,我将永远以她为豪,永远。”
“……”
六月六日。
那一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艾斯黛拉努力想要让自己混沌的大脑保持一丝清醒,却觉得所有的神经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一样痛;
她努力思考、努力回想,直到一场奢华梦幻的舞会于脑海里慢慢浮现出来……
是的、没错……舞会。
就是那场奢华盛大的舞会;
那是她的生日舞会;
兰达为她举办的生日舞会;
克莱尔……生日舞会……
德国人……刺杀行动……
艾斯黛拉的太阳穴突突突的抽搐跳动着,脑袋痛得像是要被硬生生掰扯开来一样;要不是马修紧紧搂住了她、支撑着她,她几乎要像个泥人一样栽倒在地上;
“那玛歌呢?玛歌发生了什么?”
马修皱眉看向小女孩儿的照片,冷静的追问。
“……”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因为这个问题,老妇人睁着那两只血红色的眼睛、佝偻着脊背,像只伤痕累累的老猫一样嘶哑着说:“她死了……因为氰化钾中毒。”
马修闻言一震,当即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为什么会中毒?这样剧毒的药物为什么会出现在食物里?”
老妇人没有说话,只是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只糖果盒;
当她拿着盒子走近时,艾斯黛拉的脸忽然像是被蚯蚓爬过一样轻轻抽搐了一下;她浑身发冷,身体在止不住的颤抖,明明是夏天,但她觉得自己从头到脚、从皮肤到内脏都在被冰块冻结——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了。 “……这盒子里一共有36块巧克力、其中有18块都藏着剧毒的氰化钾……可怜的玛歌在医院里躺了六个小时才痛苦的离开这个世界……”
老妇人的身体摇摇晃晃,胸肺像是无法承受住那沉重的脊背一般、发出破风箱似的呜咽:“伊莱娜将它从外面带回来之后,我们都舍不得吃、全留给了玛歌……”
“……这是德国人做的,对吗?”
老妇人颤抖着那双通红的眼皮,悲愤的看着马修问:“你是伊莱娜的同事……你知道那个德国人是谁吗?”
“抱歉,夫人……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马修满怀同情与不忍的望着她;
老妇人有些失望,于是便缓缓转过身,一边抚摸着家人们的照片,自言自语的道:“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所有的德国人都该死……”
死于一战结束后第四年的丈夫再也不会因为噩梦里的枪声而惊醒;
长眠于亚眠战壕里的儿子再也不用担忧母亲和妻子是否有收到他的书信;
还未来得及长大的小孙女再也不会哭泣和挨饿;
时钟的摆锤在一下下的摇晃,窗外的雨在一滴滴的坠落;老妇人坐在沙发上呆望着那被雨水打湿的青灰色窗台,喃喃的诉说着属于她的故事。
她的视线绵延至那看不见的地方,而像这样的窗户,还有千千万万个。
当马修和艾斯黛拉离开这里时,时间已经接近傍晚,此时天空又变得暗沉许多,乌云黑压压的压在房顶上、像是随时会砸下来一般。
看着身边沉默不语的女孩儿,马修便有些担忧的轻声问:“你还好吗?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回去?”
艾斯黛拉抬起那张了无生气的、如石膏般惨白的脸,静静的注视着马修:“我回哪里去?我能够回哪里去?”
女孩儿的眼睛是如此清明,以至于让马修有一种被看穿灵魂般的战栗感;他心有一丝愧疚,但只出现了几秒钟,就迅速被压了下去。
“谢谢你帮我查清楚这件事。”
艾斯黛拉脱下外套还给马修,并和他告别:“再见,格洛斯特公爵大人。”
她头也不回的离去,将一切都远远抛在了身后。
就这样如同行尸走肉般悄无声息的向着未明的方向走去,直到几滴雨水倏地坠落在脸上、像几行斑驳的泪痕;
艾斯黛拉加快了脚步,可雨水却好似追着她一样越下越大;
随着“轰隆”的一记雷声,大雨倾盆而下。
艾斯黛拉在雨中狂奔起来,却怎么样也逃不出去;
她像只受伤的兽一样咆哮、嘶吼、在大雨中痛哭流涕,可回应她的只有雨声和雷声。
雨水冲洗着巴黎的每一条街、每一片土地,将街道的灰尘洗去之后露出了泛青的狼藉;它们下给巴黎的每一个人、每一张面孔,将淡妆浓抹洗去之后露出了那或哭或笑的脸庞;
在自己生日那天晚上死去的克莱尔……
被自己亲手送出去的巧克力所毒死的玛歌……
那个繁华旖旎、充满欢乐的世界在这片大雨里化作一片废墟。艾斯黛拉被深切的绝望与恐惧所吞没,因为她所喜爱的、珍惜的事物抛弃了她、背叛了她、利用了她;
她感到自己的胃在翻江倒海,那些被摧毁的希望、坍塌的美好,化作了堵在她喉咙里腐肉,使她狼狈的摔倒在雨里、抓着喉咙痛苦的干呕…… 膝盖和手肘的鲜血随着浑浊的雨水流向了街道的污水孔,随着那充斥着枯叶、灰尘以及垃圾的肮脏液体流遍了整座城市。
艾斯黛拉伏在雨里痛苦的喘息、哽咽,直到一双黑色的皮鞋停在了眼前;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人,只见赫尔曼正将一把黑色的大伞举在她头顶:
“你不应该去见他的,”
他在她面前缓缓蹲下,外面的雨好像下进了他的眼睛里、使他那双灰绿色的眼瞳漂浮着轻微的涟漪;
赫尔曼伸手想要扶起地上的女孩儿、结果却被她一把抓住手臂、重重的咬住了手腕——
她咬得很重,牙齿几乎要钉进他的腕骨里;
她像只小狼一样泛着眼白、恶狠狠的盯着他,里面布满了仇恨与泪水;
赫尔曼咬紧牙关、面无表情的望着艾斯黛拉,最终只是默默将她从地上拽起来、一把塞进了路旁的车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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