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2 / 2)

我把mr的过往节目拉了一排。老相识很多:麦克·哈德森,佩佩·埃斯科巴,这两位都是ur的活跃作者。大人物也不少:外交官傅立民(chas freeman),当年尼克松访华的现场翻译。他上来就说国务院和cia已经事实合并了,现任国务卿蓬佩奥的反华演说是“撒泼的里程碑”。阿拉斯加参议员格雷沃(mike gravel),此人竞选过两次总统,采访中从共和党骂到民主党……

这个穷酸的小播客,出乎意外的有料。

麦克斯有两块阵地。mr之外,还有新闻网站“灰色地带”(the grayzone)。灰色地带的副标题是“针对帝国的独立调查新闻”,内容更广泛,供稿者也更多,但mr才是精华。

mr的特色,首先是非常复古的调查新闻形式。90%的主题都针对“三位一体”:cia,以色列,机器。每一期都邀请主题事件的当事人,或现场观察者,或权威专家。

其次是记者和访客双方的坦率激烈。麦克斯的六亲不认我们已经见识过了。本年纪轻轻,声音像女人,以前是“沙龙”的作者,现在却比麦克斯还激进。他肉身住在尼加拉瓜,和桑地诺民族解放阵线桑地诺民族解放阵线是尼加拉瓜社会主义政党,以武装斗争起家,与cia支持的右翼武装进行了多年残酷的游击战争。目前在尼加拉瓜执政,多次挫败cia组织的颠覆行动。混在一起,喷起国内的假左派(即整个民主党和95%的媒体)刀刀见血,从前同事的私人丑事也是弹药。特朗普、蓬佩奥之流对他来说根本不是人类,反而懒得喷。

访客们上了节目,好像也被这两个家伙传染。印度记者敢把莫迪老仙叫法西斯;厄瓜多尔前任外交部长揭露总统怎样被cia收买,出卖了阿桑奇。平时洵洵儒雅的哈德森,上了mr是这样发飙的:

“911也好,爱国者法案也好,新冠也好,大银行大公司都等着这一天。他们早就写好了心愿单,救助法案一来,大家心想事成。媒体谈到新冠纾困法案,只敢用奥威尔式语言遮遮掩掩,不敢谈数字。我在华尔街干了50年的,给你们数字:不是2,不是4,这个法案和下一届的垃圾准备印6万亿美元来拯救大企业集团的股票!它们其实不需要救,是需要涨。那么谁不会得救呢?小企业、小饭馆、自由职业者,99%的人民。”

这个访谈是2020年4月。那时特朗普刚刚签署2.2万亿救助法案,后来又撒了2.3万亿,其中只有不到1万亿跟新冠有关。拜登2021年3月刚刚印了1.9万亿,美股勇攀新高。哈德森真是神算子。估计他也想不到,到2021年6月,新的2万亿基建法案又在试水了。

所以他在访谈中还冒出一句狠话,作为一个经济学家等于陈胜吴广:

“还不起的债,就没有可能还。所以大家也不用还。” 遇到他们之前,我以为真·左派在美国已经灭绝了。对麦克斯做个彻底的人肉,更是大开眼界。他远远不止是喷子和键盘侠。

他头一次在网上走红,是2009年发布的短视频:“感受仇恨”。视频中耶路撒冷街头的犹太青年大喊大叫,痛骂奥巴马是“黑鬼”和“恐怖分子”(因为奥巴马上任三把火,在开罗发表宣言要推进巴以和平)。视频在youtube一夜爆红,没几天就被屏蔽了。

2011-2013年他成为中东战地记者,在西岸犹太人非法定居点和叙利亚内战难民营中采访,后来追着“白头盔”(叙利亚战地救护组织)调查他们如何给cia充当内线。

这个阶段他就有神预言。2011年他发现以色列占领军在训练美国警察,传授镇压示威暴乱的经验和技术,包括酷刑。他指出:美国警察学了就会用在美国人身上。

以色列军队在占领区的制服技术

图片来源:moderate rebels 2020.7.5

上图是mr在美国“跪杀”事件爆发后的专题封面。麦克斯出口成章,可以想象他的得意:

“法西斯主义就是归家的殖民主义。”

《歌利亚》成书于2013年,加上2009年挑拨视频造成的恶劣影响,麦克斯已经把以色列得罪狠了。很难想象2014年他还能溜进加沙,现场调查持续七周的加沙战争!几年后他在mr采访中嘚瑟:特拉维夫的本·古利安机场号称是全世界安检最严的机场,看见证件上是犹太人,直接放行。

犹奸真是占尽便宜。

于是就有了2015年的《51天战争》(the 51 day ar)。书中叙述加沙街头巨大的弹坑,横扫居民区的装甲推土机,燃烧瓶对战坦克。他还计算出以色列国防军平均每天杀死13名巴勒斯坦儿童。

哪里乱就往哪里掺和,这是调查记者的本色。但麦克斯和一般记者不同,总是飞奔到三位一体的对立面,定位准确如猎犬。巴勒斯坦、约旦、叙利亚,以色列在哪里动手他就去哪里。委内瑞拉、俄国、香港……cia在搞谁他就采访谁。他似乎永远带着狂怒,不仅是旁观,经常亲身参与其中。在华盛顿报道委内瑞拉使馆抗议时,他跟抗议者打架;国会山暴乱时他就在现场,提着大喇叭向暴乱者喊话。

最有代表性和侵略性的,莫过于柏林“厕所门”事件。

2014年,麦克斯和另一位记者sheen受德国左派议员邀请,到柏林国会大厦会谈。sheen是加拿大犹太人,也反对锡安主义——真的,犹奸就像挖番薯,抓住一只肯定扯出一串。事到临头,另一位警惕的德国议员gysi说服同事取消了会议。因为他不想自己的党惹上反犹分子,而麦克斯“总是把以色列和纳粹相提并论。”

麦克斯和sheen见不到人,立即求见gysi,要跟他辩一辩什么是反犹,什么是反以。双方辩到激烈处,gysi和另外两位议员逃出办公室,两位记者在国会走廊上以百米速度穷追不舍。gysi仓惶逃进厕所,顶住了门。麦克斯还在外面又推又撞,幸好吨位不够。

最后二人被保安带出去,永远禁止进入国会大厦。

麦克斯虽然疯狂,脑子非常清楚。他从不承认自己是反犹主义者,也不像昂茨那样全方位地图炮。犹太人、犹太教、犹太权力组织、锡安主义、以色列,对他来说界线分明。前两者从来不碰,后三者穷追猛打。面对“反犹”指控时,他如此反驳:

“把反犹主义和反锡安主义故意混淆,是以色列游说集团的长期阴谋。我就是犹太人。我就反对锡安主义。至于犹太教,与这些根本没关系。锡安主义者是什么德性你们知道吗?摩西摩西是犹太教最伟大的先知。的教诲他们可以完全不理,但是逼逼王说什么他们绝对顺从。”

他对“逼逼王”(king bibi)似乎有特殊的感情,花了不少精力搜集他的私人生活、成长经历。本雅明·内塔尼亚胡是以色列右翼政治的金童。1976年以色列军队名扬天下的恩德培机场奇袭战中,他的长兄作为指挥官冲在最前面,也是唯一阵亡者,成为以色列家喻户晓的国民英雄。哥哥封神之后,本雅明如同天命在身,从小被当成未来的国家领袖培养。美国和以色列很多政坛大佬都亲昵地叫他小名“bibi”。

哥哥封神之后,本雅明如同天命在身,从小被当成未来的国家领袖培养。美国和以色列很多政坛大佬都亲昵地叫他小名“bibi”。

麦克斯谈到他是这种调调:“内塔尼亚胡这个名字听起来很犹太,其实是他们家移民时自己改的。原先的姓氏——米莱科夫斯基,是波兰的。他小时候就是个美国人。长大了也亲热得很,回美国就住在库什纳家里,跟贾瑞德·库什纳睡一张床。”

听众马上就领悟了,为什么特朗普总是跟内塔尼亚胡睡一张床。

后来我发现内塔尼亚胡比库什纳大31岁。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再一查,还真有这么回事!准确情况是少年库什纳把自己的床让给逼逼叔叔,自己睡地窖去了。麦克斯就是这么恶毒,把人家说得像恋童。

同是犹太人,如此强烈、毫不掩饰的仇恨究竟从何而来?2019年麦克斯最猖獗的时候,美国犹太杂志《评论》(commentary)曾经登出一篇讨伐文:“被利用的白痴”(useful idiot),专门研究麦克斯这个奇怪的案例。作者也觉得不可理解:麦克斯出道时中规中矩。宾夕法尼亚大学本科历史学毕业,子承父业做新闻,在左翼媒体《国家》和“沙龙”工作,头几年跟他父亲一样专找共和党麻烦,对国际政治没什么兴趣。2009年他的第一本书《共和党的蛾摩拉》(reublican gomorrah)调查基督教福音派对共和党的控制,登上了纽约时报畅销书榜,比他后来任何一本书都卖得好。这明明是犹太新贵的坦途大道,他怎么突然就拐上了邪路?

这个作者一定没有仔细看mr。在一期节目中,麦克斯自己说得明明白白:“我对以色列态度的转折点,是彻底研究贝鲁特难民营大屠杀(sabra and shatila massacre)之后。”

※※※

1982年黎巴嫩战争中发生的贝鲁特难民营大屠杀,灼伤了西方一代人的心灵。造就的犹奸也远不止麦克斯一个,仅在以色列本国就有40万人游行抗议。我们看一个卷入最深的当事人,以最温和的形式表达。

以色列导演阿里o福尔曼19岁时作为国防军士兵参加了1982年战争。二十多年后,他对战争中十几天的经历完全失忆。于是他走访了心理医生和当年的战友,试图找回这一段生命。他把一帧帧找回的记忆拍成了动画纪录片:《和巴什尔跳华尔兹》。

1982年6月以色列军队入侵黎巴嫩,包围贝鲁特,试图驱逐盘踞在贝鲁特西区的巴勒斯坦解放组织武装。在美国调解下,巴解武装主力离开了贝鲁特,但仍然留下大量巴勒斯坦难民。巴什尔是黎巴嫩基督教长枪党领袖,以色列的盟友。兵临城下,巴什尔在8月当选总统。9月14日他就被炸弹刺杀。几乎肯定是巴勒斯坦人干的,双方血仇升级。

9月15日以色列军队大举进入贝鲁特,包围了巴勒斯坦难民营区。16-18日,长枪党民兵进入萨布拉和夏蒂拉难民营,随即发生大屠杀。据各方不同统计,有762至3500名巴勒斯坦难民和黎巴嫩穆斯林死难,大部分是妇孺。屠杀极其野蛮,伴随着大量断肢、剥头皮、刺字、强奸等残暴行径。事后难民营街头和车辆上随处可见残缺的尸体。 面对国际社会铺天盖地的谴责,当时的以色列总理贝京爆出名言:“goyim杀goyim,他们怪在犹太人头上?(注:”goyim/goy是希伯来语中犹太人对非犹太人的称呼。某些场合有贬义。一个可以类比的词是“卡费勒”。)

福尔曼的电影特意采用动画片形式,画面灰黄昏暗,情节破碎支离,一直沉浸在梦游的气氛中。这是导演亲身经历惨案后的tsd。但是这部电影就是为了回答“该谁负责”的问题,在这一点上绝不含糊。

以色列军队不仅组织、运输长枪党民兵进入难民营,还彻夜向难民营发射大量照明弹。电影中迷乱的华尔兹跳到最后,在场士兵的眼睛看到这些:

图片来源:和巴什尔跳华尔兹(2008),阿里o福尔曼

还通过老战友的对话直说:

“当时为什么发射照明弹?”

“没有照明弹的帮助,长枪党的人就无法顺利工作。”

“我们为屠杀照明,就那么看着它发生,和亲自动手没有区别。你的祖父母死在纳粹集中营。后来你忘掉了,只因为你无法相信自己干下了和纳粹同样的暴行。”

图片来源:和巴什尔跳华尔兹(2008),阿里o福尔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