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我真想掐死洛冬,但还是不能怪他。因为比起开心幸福, 恐怖和悲伤更容易让人记忆深刻,这是在人类形成的早期,大脑对死亡威胁的一种应对。
有科学家研究过,全球数十亿人每天都在做梦,噩梦与回忆密切关联,可以归结为 12 类:遭到追击、受伤、遇险、丢失重要物品、考试、高空坠落、出丑、迟到、电话断线、灾难、迷路和死人。
现在大家知道,为什么我总会出现在这类回忆现场的原因了——
我忍不住叹气,看来真要退休,这份工作太伤神,做不下去啦!
终于捱到走廊尽头,眼前的门“呼”地被扯开,来自人间的嘈杂和气味扑面而来,此刻感觉是那么的心旷神怡,哭声也立刻入耳。
“请家属节哀,冯潇潇女士的遗体告别仪式就要开始了。”
音箱里传来一阵低沉的男声,司仪朝我示意。我环顾四周,黑压压地站着很多人。
我秒懂,这里是灵堂,我是尸体搬运工!
洛冬!我心里这个骂呀,冯潇潇已经死了,我根本无法和她交流, 你还带我到这里干什么?我必须得回去了,回去马上和你算账!
我正想进入冥想状态,从原路返回,灵堂里却骚动起来,一个男人从人群中冲了出来,直奔我,不是,是冲尸体而来。
我一眼就认出来——正是洛冬,没刮胡子的洛冬。他就要扑到尸体的一瞬间,我赶快把推车扯了过来。
“你干什么!”一个男人上前几步,拦住尸体,我看过照片,这是冯潇潇的老公。
“请出去!”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下令,家属模样的几个男人架起洛冬往外拖。洛冬没有反抗,任由人摆布。司仪递了个眼神给乐队,哀乐立刻响起,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忽然怜悯起这位老同学来,你指望他像电影里那样歇斯底里是不可能的,今天的行为已经打破了他的极限,他出身维珍港的书香门第,如今事业有成。今天能冲向尸体,已是他全部的勇气。
我也怜悯起冯潇潇的老公,自己的妻子为了别的男人放弃家庭、孩子甚至生命。这个男人的条件并不比洛冬差,我也看得出他还爱冯潇潇,至少给了她一个体面的葬礼。
我又想起左立,如果我是现在手推车上的女人,他能为我做什么?
冯潇潇是自杀,在自家卧室割腕,这样的屋子还怎么住人呢? 死也不为别人考虑,不知怎么,我竟然恨起这个女人,更怜悯那个我曾经替他吃奶的孩子。
而我自己呢,还不是同样可恨至极?!
醒来后我没有数落洛冬,只是向他保证我一定可以唤回冯潇潇, 洛冬不能再坚持,只是眼神无助又哀怨。
11
我理解爱之深沉,在洛冬郑重的嘱托下,我终于开始唤回—— 为了入定之后不呕吐不排泄,提前两天我就禁食,还喝蓖麻油清洗了肠胃。
慢慢地,轻轻地,“我”离开维珍港的写字楼,从露台腾空,飘荡着,去往那片荒芜之地。
此刻我的感受与人临死前的感受惊人相似:首先,一阵奇怪的声音飘然而至,好像风笛,顺着声音,我能清楚感觉到灵魂与肉体脱离, 自己成为一片羽毛。我在肉体中不停出入,直到我能站在体外看着自己的躯壳。我已经丧失了对时间的感受,我想与人诉说,但没人能听到我的声音。
这一切只有短短一瞬,接下来,我被神秘力量强行拉入黑暗的空间,一个真空的饼状物,掠过颗粒质感的边缘地带,这股力量迫使我朝某一方向前行。
和之前进入洛冬的记忆不同,这次前方没有光亮,一片死寂,我只能被动地到达一个难以描述的异域。
洛冬没有看到冯潇潇去世的现场,所以不能把我带回到她濒死的最后时刻。我只能到灵魂消散之前最后汇集的“荒芜之地”找她,失去肉体的灵魂在能量耗尽之前,最后聚集在这里。
这里既是灵魂的临终关怀所,也相当于灵魂的坟场。
失去肉体的灵魂也有寿命,有的历经百年不肯散去,有的只有短短几天。
不过已经有了“约定”的灵魂会尽量在此徘徊,等待指引人兑现承诺,带他们重回人间。这些灵魂是幸运的,因为有了重生的机会。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到这片荒芜之地的情景,虽然我把肉体留在
处于赤道地区的海岛港口——温暖的维珍港,但我的灵魂,也被这里的绝望和压抑感染,有彻骨的寒冷和恐惧。 我知道,眼前的黑暗就是灵魂,一层一层,没有空隙,无边无际。它们紧紧包裹着我,与我“耳鬓厮磨”,试探地和我的眼光进行交流,胆怯地询问自己是不是我要唤回的名字,痛苦地渴求我召唤自己回到人间。
我真希望自己是救世主,可以帮助到每一个灵魂,可惜,我的力量微乎其微,幸运儿实在太少了。
带着一丝歉意和无可奈何,我在灵魂之海穿梭游走,同时呼唤: “冯潇潇,听到了吗?请跟我走!”
我一遍一遍地重复,尽量让这召唤传得远一点,再远一点。不久,传来沙沙的声响,很细微……
12
和在手术室外待产的心情一样,洛冬早就坐立不安,看我出来, 一把扯住我就开始结巴:“怎么,怎么样了?”
“唤回了。”我就像刚接生完的产科医生,假装擦了一把汗水,笑望他道:“15:35分出生,是个女孩儿,在维珍港牧谷医院的产房。”
洛冬不知所措地搓着手,由于紧张过度不停打冷战,我都听到他的牙齿咯吱作响。
“去吧,到了牧谷医院找夏院长,珍儿会帮你安排。”
“可我怎么知道是她?”洛冬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这是每个人都会问的问题。
“你和她之间,一定有专属于你们的秘密。”这也是我一贯的回答。我最后还是决定破例陪洛冬一起去牧谷医院,我对老同学必须礼遇,因为读书时我们就是很好的玩伴。
这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夏院长站在我们旁边,透过玻璃窗和我们一起看她。
夏敏,也就是夏院长,事实上,她也具有和我相同的能力。她就是维珍港另外一个指引人,我们唤回的灵魂,都安排在她的医院出生。
我的确没什么朋友,不管同性还是异性。
从小到大,因为父亲的原因,我被过度保护,玩伴只是几个被精心选择的虚伪政客家或商人家里,秉性傲慢却又善于伪装的孩子。洛冬勉强还算正常,儿时的他总是沉默不语地坐在我身旁,没完没了地玩迷宫。大学时我迷上了左立,毅然决然地为他生下唯唯,更无心再交友。
我偶尔会和夏院长聚聚,一起逛街喝咖啡,算是好朋友。
夏敏比我小两岁,一直独身。维珍港的很多人都在纳闷,容貌气质这么卓绝,追求者数不胜数的女人为什么不肯结婚生子?只有我知道个中缘由——她也是 20 年前忽然拥有召回灵魂的能力,也是在一场巨大的变故之后,和我一样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她的爱人。
那是维珍港被海啸吞噬的夜晚,在医学院读博士的她与爱人,在转危为安之后又齐心协力去救一位挂在树枝上的老人,结果他在她的面前,消失在黑暗的海水里。
在清迈佛寺静修的日子我们结识,也一起被幸运地选中,拥有了灵魂唤回的能力。回到维珍港后,我们遵守承诺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夏敏更是成为了既能抚慰灵魂,又可以修复肉体的医生。
当然,每分每秒,我们都想要唤回自己的挚爱,我们反复进入对方的回忆,在挚爱死亡的现场,甚至特意到了荒芜之地一遍遍呐喊, 但不管试多少次,最后都以失败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