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又出现一个白皙瘦削的男人,瞥了我一眼,打开冰箱门, 取出一瓶啤酒,又翻腾出一碟下酒菜,打了个大哈欠。
“哦,还没,等会儿。”我赶快敷衍,一定要先搞清楚状况才行。
“简妮、简娜,你们又淘气。”
那男人绕过我,充满爱意地抚摸正在我面前化妆的两个女孩儿, 我才搞清楚原来是她们!看这情形他是简婕的父亲,而我化身为简婕的母亲。
不过,简妮和简娜对他的话也充耳不闻。
“亲爱的,你就不管管她们吗?小孩子用化妆品对身体不好。” “怎么管?”我脱口而出。
“你不管我也不管。”简里仁有点无所谓,却旋即搂住我的腰,嘴也贴了上来,撒娇般哀求道,“夫人,给点钱呗……”
“你干吗!”我本能地抬高嗓门,把他推开,我怎么能让陌生人随便亲吻,而且我刚到这里,怎么知道钱放在哪里呢?
“你看你,脾气越来越差,我只是出去玩几把嘛,回来就还给你。” 唉,原来是个赌鬼!
那男人见我不给,也不和我争吵,转过身朝楼上喊:“简婕、简冰你们下来!” “我一直站在这里呀。”
一阵清甜的声音传来,我立刻认出,是简婕的。她什么时候也出现在起居室,我竟然完全没注意到她!
也对,我现在在她的记忆里,她一定就在附近。
另一个女孩儿——简冰也从楼上走下来,简婕现在是十五六岁, 简冰也差不多。
“你们借我点钱!”那男人命令道,竟然把手轮流伸向四个女儿。
“我没有。”简婕小声说,做父亲的不信,伸手就到她的口袋里翻, 直到确定没钱才住手。“我有会给你的……”简婕补充了一句,眼睛没有与父亲对视。
“你呢?”男人又伸向简冰,简冰慢吞吞掏出几张纸钞交给对方。
“还有你!”男人又问小一点的简娜,简娜气鼓鼓地掀开裙子, 露出内裤暗格口袋,也掏出了一点零钱。
“我可没有呀,你可别问我!”
还没轮到自己,简妮就奶声奶气地拒绝,谁知道简里仁不仅不恼,还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抱住这个最小的孩子,连声说:“小宝贝儿,我怎么忍心问你要钱呢,等你长大了再说吧!”
眼前这荒唐的情景让我出奇愤怒,这样无耻的父亲真是闻所未闻!
我想破口大骂,可我有个毛病,越是生气嘴巴越是不灵光,心里气得要炸,却像吃了个闷葫芦,只能怔怔地站着。
简里仁讨要一圈又回到我身边,再次抱住我:“亲爱的,相信我,我早晚能赢回来,让你重新过上好日子,多给一点吧!”
我厌恶到极点,一边甩开他的手,一边打算用一记老拳伺候他的鼻梁,此行的目的又闪上心间。推开这个赌鬼,环顾四个姐妹,我用深情又悲凉的声音说道:“简婕、简冰、简娜和简妮,如果有一天,我喊你们的名字,请你们一定要跟我走!”
就不差简婕了,我把她也捎带上。
可是,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就像没化妆的小丑摆出一个不滑稽的姿势,嘴里讲着冷笑话一样,我的周围出现了冰冻般的死寂。
“你有毛病吧,跟你走?”简娜一撇嘴,靠到简里仁身边,“我宁肯跟他走。”
简妮咧着嘴笑得更欢,牙齿上还沾着一片血红的唇膏,再看简冰和简婕,一模一样,毫无表情。
这次的经历真是丢人啊,我竟然被三位唤回人,甚至包括委托人同时拒绝!
苏醒之后,珍儿帮我告诉简婕,这次白跑了一趟,苏老师没有取得唤回人灵魂的信任,请她还是要选择一些有特别记忆价值的场景,便于我和妹妹们深入沟通。简婕虽然不知道我经历的细节,但看我的脸色不悦,便不再多话。
“还是一个个来吧,下一次是简妮。”珍儿替我嘱咐,简婕答应。
3
与左立不期而遇,我正在面包店买新出炉的长棍。
我喜欢把黄油和盐涂在面包上,再把大蒜碾成汁液,也薄薄地刷一层,放在烤箱或者平底锅里烤到金黄色,撒一点西芹末或香叶,这样的香蒜面包曾经是小唯唯的最爱,也是我这个不称职的母亲,能做好的为数不多的几件家务之一。
知道左立是故意在这里等我,我却不说破。
还是那个我熟悉的,浑身散发着大麦茶和薄荷叶混合气息的男人。这种气息,来自他柔滑细腻的肌肤纹理,渗入他的每一件衣服里,即便分别 20 年,只要有一丝被鼻翼捕捉,还是能带给我失重般的心悸。
他还是穿着让我神魂颠倒的英式风衣,维珍港风大雨多,我记得当年在我们的公寓,衣橱里挂满了他的风衣,每一件都是我细心熨烫, 有黑色的、灰色的、卡其色的。
那段日子虽然短暂,却是人生中最为美好的一段时光——两个处于恋爱最亢奋阶段的年轻人,完完全全属于对方。
您知道完完全全的滋味吗?
我们的手指时刻紧扣在一起,即便是入夜后进入梦中;我们的眼神时刻交织在一起,即便在最熙攘的人群里。我们无休止地亲吻,每天成百上千遍,根本不知道厌倦和疲惫,我们长时间静静地数着对方的呼吸,几个小时保持拥抱的姿势。 我们根本不需要问对方这样的问题:你爱我吗?你有多爱我?因为我们的心明明白白地知道答案。
我就是那时候怀上唯唯的,毅然从大学辍学,并和父亲决裂。
可是,唯唯出生之前,左立却突然失踪,我隐约知道他出国了, 还打算永远不回来,而且连一句道别也没有。
唯唯下葬后我才与左立重逢,当时我被关在一个到处都是白色墙壁和白色灯光的地方,总有人给我打针喂药,用力把我按在床上。左立长时间陪在我身边,嘴唇贴着我的额头喃喃自语,一滴一滴眼泪流进我的嘴里,甚至跪在地上乞求我的原谅,而我已经无能为力。
前年,他硬生生重回我的视线,不知不觉我竟能和他对话了。其实这么多年,他再也没离开过维珍港,时不时出现在我的旁边,只是我对他视而不见。
但这些对话的词语再无生灵,和唯唯一样,已经沦落到荒芜之地。
左立今天难得地穿了一件柠檬色短风衣,这让他年轻了 20 岁。我也突然间意识到,我们都是中年人了,今后需要用色彩唤醒活力。
“左叔叔!”珍儿跳了过去,亲热地挽住左立。
“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