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深秋,第一场雪还星星点点地散落在田野,如同没有捡拾的棉花。一方高远的蓝天下,金色的阳光斜射在斑驳裸露的深褐色土地、干枯的草坡枝桠和缺乏生机的民居,明媚却无力。
这一幅平凡的北方冬日图景在车窗外闪过,亦如却看得沉迷。 夜深了,两人和衣躺下。多年前,离开的那个夜晚,两人就是这样相对而卧。离家快 20 年的女孩儿,如今重归故里。知道她此刻必有万千心事,秦楠也不打扰。
下了火车,亦如拿出墨镜戴上,秦楠给她摘下来,没有这个必要。的士停在一处幽静的小楼,门口还有站岗的武警。秦楠带着亦如走了进来,指一指温暖的灯光:“这就是我的家了。” “到你的家里,这样不好吧?”
“没关系,我的父母正好也想见见你,没有外人。”
门开了,一位慈祥的老伯打开门,见到秦楠非常高兴,回头喊: “老伴,小楠回来了,快出来啊!”
秦楠的妈妈也迎出来,秦楠眉眼中的清秀来源于妈妈,看得出老人家年轻时一定是位美人。接到了儿子回家的电话,老两口和保姆忙了两天。自从儿子离家,老两口从首都回来,日子一下子就悠闲起来。吃饭时,亦如一言不发,老两口也不多问,只是和儿子聊聊他的工作,告诉他一些亲戚里道的事情。
晚餐特别可口,道道都是秦楠母亲亲手烹制的,都是亦如思念多年的味道。此刻见秦楠一家父慈母爱,亦如又涌上很多感慨,眼泪蒙上眼睛,好歹没有流下来。
晚饭后,收拾妥当,吃完水果又看了一会儿电视,秦楠带着亦如起身离开。秦楠的母亲把儿子拉到卧室,低声说着什么:
“小楠,应该……”
“算了……” 出来时秦楠母亲眼睛红了,拉住了亦如的手。
“孩子,这么多年,你受委屈了……小楠也……”秦楠父亲赶快拉扯她的衣服,老太太抹抹眼泪,“我们全家对不起你!”
秦楠怕母亲说得太多,赶快搂住她:“妈妈,我们还会住几天,天天都会回来。”
老两口赶快回答,好好,盼着你们天天都回来。第二天,哥哥把车借给秦楠,两人故地重游。
走进三贤峰公墓,在一排排大理石墓碑里,亦如看到了父母的墓碑,立碑人是孝女沈童。19 年前,自己离开时记得母亲被葬在后山的山坳,靠近一条小溪,和父亲的一件棉衣合葬,如今怎么已经迁到城市公墓?
“我听我哥说,8 年前因为开发用地,你舅舅打算为你父母迁坟。可是他们没钱,你母亲的骨灰一直存放在殡仪馆。前年我从国外回来,帮叔叔阿姨买了这块墓地,以你的本名立了这块碑。希望你回来时,可以和父母团聚……”秦楠挽住亦如的胳膊。
亦如已泣不成声,扑到父母的墓碑上放声大哭。
这么多年了,所有被强烈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完全爆发,千言万语化成恣意的眼泪。她死死搂着冰冷的石头,好像这就是父母曾经温热的怀抱。
她的手指深深地抠着,发出撕心裂肺地哀号,似在乞求又似在倾诉……
秦楠实在不忍心看她,眼泪也夺眶而出。从车尾箱中拿出早准备好的花篮、贡品和香烛,秦楠帮亦如摆在父母墓前,深深地鞠了几个躬。不知道哭了多久,亦如才慢慢缓过来。只觉得内脏都涌出喉咙,
一口就吐得出。给父母磕了无数个头直到没有力气,亦如又点了一炷高香,满眼泪痕地看着香火一点点燃尽,然后,在秦楠的搀扶下,蹒跚地站了起来,又鞠了几个躬才三步一回头地离开。
“你哥怎么知道我父母要迁坟呢?”亦如轻声问秦楠,秦楠一边开车一边讲述往事——
原来,秦楠随父母回到家乡后,和亦如失去联系,不知她是否会和家人联系,所以多次到她舅舅家打探,顺便探望亦如的姥姥姥爷。几年后,老人先后去世,葬礼秦楠都参加了,还忙前忙后帮助料
理。亦如舅舅的身体也不好,家里的条件越来越差,亦如表妹读书也需要钱。因为舅舅两口子都会做饭菜,秦楠就介绍他们到哥哥的饭店工作。表妹后来考上了大学,毕业后留在大城市工作,孩子都一岁了, 现在一家人都过得不错……
亦如万千感慨,满心感谢。
她握了握秦楠的手,继续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风景。
5
车子驶出市区,十几分钟后秦楠把车停在一间工厂门口。这里好是开发区,旁边是一排排厂房。“亦如,你猜猜这是哪里?”
亦如猜不出。秦楠笑了:“这是你的家哦!”
这里怎么是自己的家呢?亦如从车里下来,那个垃圾堆呢?那个山坡呢?自己家的房子呢?
秦楠指点各处帮亦如介绍,原来,随着城市发展,小城的土地也升值了。国家重振北方老工业基地,越来越多的工业企业恢复了活力,地处边境的亦如家乡,外资不断涌入,这里成为全国有名的河口工业经济开发区。
垃圾山移除了,亦如的家也就一起拆了。
车子又开到河滩旁的育才小学,学校竟然还在,可是老校舍早就不见了影子,如今这里是一所现代化设备齐全,师资力量雄厚的私立中学,赫然挂着“育才国际实验中学”的牌子。
学校里传出琅琅的读书声,不知哪个班级的调皮蛋接话头引起一阵哄笑和欢呼。操场上体育老师带着学生做拓展训练,所有的孩子蒙住眼睛排在一起,靠信任和合作摸索着去捡挂在旗杆上的矿泉水瓶。二楼有间教室传来悦耳的歌声,那是合唱团在排练法国电影《放牛班的春天》的主题曲。
总是点着煤炉,用黝黑的大铝壶咕噜噜烧开水的传达室不存在了,取代它的是建在大门口、宽敞明亮安装了电脑监控设备的保安室。
那个总是透过小气窗,色迷迷盯着女孩儿的刘大爷也不在了,取代他的是身着制服训练有素,目光如炬的保安。
亦如看着学校气派的校门和层层叠叠的教学和寝室楼,默默祈祷曾经的校园悲剧不要再上演,永远不要再上演……
晚饭,秦楠带亦如到哥哥家开的饭店。
这十几年来,秦栋的生意越做越大,已经开了100 余家连锁餐馆,除了韩国和东瀛的加盟店,去年还把生意做到非洲,在约翰内斯堡开了一家地道的中国餐馆,陈承接高档的宴席之外,牛肉面和饺子外卖都忙不过来。因为已经在法国市场受到好评,今年就要全面进军欧洲市场了。昨晚秦栋夫妻两人在外地,今天临时赶了回来。
嫂子于荷如今已经奔五,体态愈发“丰富”,说话却还是爽朗坦诚。晚饭时她反复打量亦如,啧啧称赞: “这就是当年那个冬天也不穿棉袄的小姑娘啊,现在出落得这么漂亮啦,真是在马路对面走来也认不出!”
“你也说,都 20 年了,人家就不长大啊!”秦栋嗔怪了她一句。亦如笑而点头:“嫂子过奖。”
于荷又说:“你和秦楠这么多年能再相遇真是缘分啊。人这一生逃不出个情字,有缘分要珍惜!秦楠和秦栋哥俩都不想随老爷子当官,我们做餐饮,没借他老人家什么力。全家都指望秦楠接班,他却坚决要去大学当老师,而且跑到澄洲!他都是为了找你啊,这孩子这些年心里苦啊,放不下。”
秦楠赶快敬一杯酒给大嫂,于荷一仰而尽,低头时眼泪流了下来:“你们两个孩子可怜,老天爷太折磨你们了……孩子,我们这个家欠你太多了……”
“少说几句吧!”秦楠的大哥看了老婆一眼。
“对!现在你们在一起,那就是最好的事儿了……以后别分开了, 答应嫂子吧!”于荷擦擦眼泪,笑着望着两人。
亦如实在听不懂嫂子的话,为什么秦楠的母亲和她都说对不起自己呢?
“因为没和你商量,所以还没告诉你舅舅舅妈。”秦栋双手捧杯也敬了亦如一杯,北方汉子话不多,都在酒里。
“谢谢你们对我家人的帮助,我一辈子也无法报答你们!”亦如起身要下跪,众人都表示应该的,千万别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