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徐姨娘一手扶住饭桌,一手撑着腰,慢慢坐在圆凳上,沉吟半天方才开口:“要是从前,我只当太太是待你们一视同仁,可是如今……我也说不好了。”
秦芬耐心等着,并没插话。
徐姨娘低头抚了抚肚子,语调慢而沉:“自从有了肚子里这一个,我的心境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没怀孕时,盼着赶紧怀孕生子,才好一朝扬眉。如今当真怀孕了,方知道许多事情不是能顺心顺意的。这后院里那么多人,有几个真心盼着我好的?就连太太,只怕也是把这肚子当个后手,没几分真心的。
“我这无欲无求的,心境都变了,更何况太太?她如今,可再不容许人压在上房的头顶了。”
秦芬以为,徐姨娘在前一家受得磋磨,又受了杨氏大恩,是对杨氏愚忠愚孝的,此时陡然听见这一篇话,不禁对眼前的妇人,刮目相看起来。
徐姨娘感受到女儿视线的变化,也不气恼,反倒微微一笑:“你姨娘的爹,到底也是读过书的,我自幼也学得几篇经史本纪,大太太和太太我不敢比,只怕那位三太太,还不如我些。”
开了这句玩笑,徐姨娘又肃起面容:
“太太此番雷厉风行处置了金姨娘和商姨娘,只怕是要给四姑娘、六少爷铺路了。依我看,她如今栽培你,只怕是想给四姑娘做帮手,旁的么,你一个小女孩子,她还不见得来图谋。自然了,你万事不要出挑,那是最好的。”
秦芬好似拨开云雾,初见明月,豁然开朗起来。
是呀,她如今再怎么聪慧灵巧,也不过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孩,上不能随便许配婚事,下不可轻易打骂折辱,哪怕杨氏栽培她是有用意的,横竖也不能现在就来图谋她,她还怕什么呢?
想来杨氏还不至于把她当做媵妾,与秦贞娘一道嫁出去,大概率还是配个高门里的旁支,大家族的庶子,好给秦贞娘助力的。
这朝代,嫡庶之间,并不像死对头,庶子也有出息的。
到时候嫁入别家,日子过成什么样,还不是要看自己?
如今有机遇摆在面前,自己便用心学习,日后的事情,等遇见了再操心。
至于是不是要表现出色,前头有秦贞娘这个嫡女呢,自己这庶女只要老实本分,内秀外拙,那就行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闷声发大财么。
想通了这些,秦芬的心里,顿时明快了起来,对着满桌子饭菜,只觉得胃口大开,乐呵呵地吩咐:“桃香,给我舀上满满一碗鱼圆汤!”
徐姨娘笑一笑:“桃香手里捧着块料子,到这会还没放下呢,还是姨娘来盛给你吃。”
秦芬回头一看,“哎呦”一声,“我是借口给六弟缝肚兜,说来请教梨花针线的,竟浑忘了这事,既如此,待会梨花便当真教我两针罢了,改日我给姨娘肚子里的孩儿也缝一件。”
二房里的姑娘奴婢们,私下对着杨氏的肚子已唤起了“六弟”“六少爷”,杨氏竟也不曾禁止,到了徐姨娘这里,她却是不许的,连秦芬口快唤声“七弟”,也被她正色给改了过来。
这时听见秦芬说要做肚兜,徐姨娘连忙摆摆手:“罢了罢了,哪里就少了你那一件了,给太太那里做,还可说是孝心,给我这里做,又成什么了。你小小年纪,别熬坏了眼睛。”
秦芬也不坚持,应得一声,痛痛快快吃了起来。
吃了晚饭回到院中,明间的烛火亮着,秦珮的卧房却是没点灯的。秦芬快步走进屋里,却见秦珮凑在一盏灯下,认认真真缝着什么。
见秦芬回来,秦珮并不放下手中针线,只抬头笑一笑:“五姐回来了。”
秦芬上前看了两眼,不由得笑了:“大晚上了,怎么用起这个功来了。”
秦珮的手里,捧着个孩子的肚兜,她虽年纪小,针线却熟,这时已能看出样子来了。
听见秦芬相问,秦珮也不遮掩:“五姐下午说是给六弟做肚兜,去请教梨花针线了,我听了五姐提点,想着自己也不能落后了,便赶紧也做一件。”
秦芬听了这话,看向秦珮的目光都放轻了些,这孩子,从前太刁蛮,如今却又懂事得让人心疼。
秦珮说得几句话,放下针线揉揉眼睛:“不知道五姐什么时候做得了,咱们一道献上去吧。” 吃了顿饭,秦芬早把肚兜的事忘了一个一干二净,这时听见秦珮提起,结结巴巴,语焉不详:“嗯……我,我还没做呢……没做好呢……”
秦珮听了,先是睁大眼睛,忽地用力放下针线,回头瞪一眼锦儿:“你瞧瞧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五姐不是那种暗地争功的人!你非催着赶着我做出来,说什么怕到时候来不及,你也不瞧瞧,五姐什么时候坑过我了!”
锦儿原是站在一边打瞌睡,冷不防被主子训斥一顿,先是惊得一个哆嗦,随即又恨不得上来捂了主子的嘴巴。
这小姑奶奶,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呀!自己是怕她发懒懈怠,特地把话说重些,好催着她动手,这时候这小姑奶奶说的话,听着怎么好像自己这丫鬟挑拨亲姐妹两个呢!
秦芬原是吃饱了昏昏沉沉,想赶紧躺下睡觉,这时被主仆俩的模样逗得一笑,倒不急着进卧房了,命桃香泡一碗大麦仁茶来消食,自家坐在了秦珮对面。
“珮丫头,到时候管家,咱们都只瞧着四姐行事,少做少问,可明白了?”
秦珮先点点头,随即又不解:“五姐,少做我明白,都说少做少错么,为什么又要少问呢?不懂的事,不是应当多问才对吗?”
秦芬不好说透,含糊一声:“四姐要理事,咱们问多了,可不是耽误正事么?”
秦珮面上显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略一思索,忽地又道:“五姐,我觉得你这想法虽是好心,却显得有些怕事。太太既是提拔了我们,我们就更该尽心尽力,这样才不枉费太太待我们的一片心啊。”
秦芬看着秦珮,一肚子话却不知怎么说。
总不能说,六丫头,你可别太出色了,当心太太把你当成踏脚石了,她倒是敢说,只怕秦珮不敢信呢。
思索再三,还是不忍这小姑娘来日被算计,再稍稍明显地提点一句:“六丫头,你记着,四姐才是正主儿。”
秦珮嗔一句:“五姐真是爱操心,这也要来嘱咐我,这句道理我若是还不懂,也不配在太太面前打转啦。不过,我还是要谢过五姐的好意。太太、四姐、五姐,待我都是好的,我不会辜负你们的。”
秦芬看了看秦珮的脸色,见这小小的女孩脸上,满是对未来的期冀和自信,心下不由得默默摇头,该提点的,自己都提点了,能不能领悟,得靠这孩子自己了。
收拾心情,姐妹两个又说几句闲话,这才各自回房去睡。
次日一早,姐妹四个穿戴整齐,一道往杨氏面前来了。
杨氏扫了一眼打扮端丽的秦淑,哪里不知道这庶女在想什么,微微扯起嘴角:“正好,柯家的料子送了来,该裁公婆衣呢,杜鹃才把库房理清爽了,这便把料子送过去吧。三姑娘,这公婆衣裳,可得好好做了。”
秦淑本想硬凑到秦贞娘身边,料想那位心高气傲的四妹也不至于当众赶人,谁知这时杨氏随口拣个理由就把她按回了屋里。
这时秦淑在心里把杨氏骂了一遍又一遍,面上却还要艰难地摆出一副羞涩的模样,低头应了下来。
将剩下的三个女孩来回打量一遍,见三人穿着都是端庄的,只是还都戴着女孩子的花钗、珠儿链,杨氏便吩咐紫晶:“开了匣子,给三位姑娘各取一支簪子来,今日要往议事厅去,可不能丢了二房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