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2)

鸽(兄妹) 裂瓷 2295 字 3个月前

母亲要开火做饭时才发现油盐酱醋见了底,一面骂道自己这才出去几天父亲对家里真是一点不上心,一面又喊陈年去打瓶酱油买包盐回来。我立刻跟在陈年屁股后边出了门。

    元宵都过了,可街上年味不见散。仿佛那时候的日子细水长流,只要乐意,年就能慢悠悠的过上好久好久。一路上都是鞭炮皮子,淡淡硝烟味,有小孩捡起没炸干净的碎屑往地上砸,又一声惊爆。我想起炮竹放得最热闹那两天,道上像下雾,我和陈年正要去执行父母下达的串亲戚任务。炮响振聋发聩,杂着喧天锣鼓,我呛嗽着喊道:陈年,我都看不清你了!那时他的脸若隐若现,只在浓烟中露个轮廓,我俩不像走在人间,倒像是森诡异境。那么响那么吵,他抓牢我的手也喊道:那就抓紧点。

    我认为陈年说的很有道理,如果哪一天我觉得快看不清他了,就应该把他抓得更紧点。

    买好调料往回走,遇着几位眼熟的邻里老人坐在街口嗑着瓜子话家常,陈年便微笑问好,我有样学样。他们互相笑道这兄妹俩学习好又懂事,以后肯定有出息,又打趣问,年哥儿愈发一表人才了,学校里有姑娘追没有。我的笑僵在脸上,陈年仍维持礼貌:高中课业紧,大家心思都放学习上。我听了却不得劲,难道高中读完了,他就有心思恋爱了?想质问又知道这显得荒诞,像吃了苦瓜的哑巴。

    我憋闷着头正想快步离开,结果又听见老人们谈话的语气神秘,让八卦拖住了脚步。

    对面那个阿公的房子搬来新租客了,你们见过没有?

    没呢,租的什么人啊?

    独身女人,听讲是楼凤。

    有这回事?阿公肯租把她?

    人家阿公说,她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也怪可怜。

    ……

    再后面我就没能听清了,我问陈年:楼凤是什么意思啊?

    陈年想了想,道:应该是说她名字叫楼凤吧。

    姓楼名凤,也有道理。可我又觉得他们话里的口气有种我弄不懂的异样,脑子里念头一转,忽想起在录像厅看过的碟,惊觉出楼凤的意思来。我看了看陈年,还是决定不同他说。

    其实我也不大能肯定我的猜测。直到不久后,我见到了他们口中的寡妇。

    那天放学,我路过对街阿公租出去的那间屋子。门前摆了两盆漂亮的牡丹,两扇磨砂玻璃窗向外推开,我有些好奇,张望了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女人。她正倚在窗边,水葱指间是一把剪刀,指甲上染了蔻丹,她在修花枝。头发显然烫过了,时髦样子,像乌云,身上是件淡紫的旗袍。我想的是,她不冷吗?还在春天。女人发现了我,于是勾起朱唇,她在对我笑。我一瞬有些恍惚。我觉得那笑里有我说不出来的味道。她笑得好看,但不止是好看,也不是因脸上的脂粉才显得好看。小城里化妆的人固然少,可也不是没见过,并非妆容漂亮的女人都有她那样的笑容的。再过多久以后我才悟出,那种味道原来叫风情。

    她是寡妇么?我还是头回见到这么明媚的寡妇。发觉心跳有些快,我不敢再同她对视,匆匆回家去。

    从此每天放学,我都忍不住要朝她的门前窗内看上一眼。上学是看不到的,想是她慵懒,起得也晚,门窗那会子都是闭着的。有时她在梳妆,有时她当园丁,有时她也捧着书或杂志,屋内常有戏曲声,我从小不大爱听这些咿咿呀呀,可是从这个女人的窗户里飘出来,我竟然也觉得有些婉转了。

    还有的时候,我见到了男人。不同的男人。起初我想那或许是她的朋友,可时间越长,我越不能欺骗自己。谁会常接待那些醉醺醺不礼貌的朋友?有男人在的时候,窗户总是关得严严实实。戏曲的声音也变得更响。这一切都在硬生生逼我坐实关于楼凤的理解,我始终还告诉自己,毕竟没亲眼见过的。可再路过她的门窗前,我时常会感到一种恶心。像是在远处瞧见一大朵娇艳欲滴的花,按捺不住凑近前,却见到层层迭迭的蕊瓣间是黑密密的蚜虫。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就漠然了。

    可是那天下雨。我从公车下来往家走,没带伞,因而我就挤在窄窄的屋檐下行进,那点遮挡聊胜于无。刚走到那女人的窗边,门突然就被从里面推开了,我一愣,见她站在门内笑道,雨不小呢,要不进来避避?

    再半条路就到家了,其实淋点雨冲回去也根本无妨。可我闻到她身上有点淡淡的植物香气,裹着旗袍的身体仅仅是往那一站,就让人觉得袅娜。我有些犹豫,朝门内试探着看了一眼。

    她抱起胳膊道,怎么?你还怕进我这屋子不成?

    竟从她的口吻里听出点挑衅的意味,于是我昂起头直视她,有什么不敢?

    我边往里走边小心确认,屋内没有男人。她见我这样,发出轻笑,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我点头,又马上摇头,说,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你这学生还挺有意思。她走到茶水台边问我,喝水还是喝茶?

    都不喝。我这回摇头摇得很确定。

    她倒没有坚持,果真放下杯子。我俩一人拣一张椅子坐下了。

    房间里也有花香。窗台上是秋海棠和月季,被她侍弄得很好。床上的被褥掀开一角,没人去好好迭它。床头摆了只八音盒。靠墙的书柜里塞了不少的书和一些碟片。梳妆桌上的化妆品实在繁多,我瞧着新鲜,旁边一只浅玳瑁色犀角梳,齿间缠着几根长长的青丝。她今天并没有在脸上涂抹什么,素净是素净的好看。

    她告诉我,她叫虹紫。

    我问是哪两个字。

    她说,彩虹的虹,紫霞的紫。

    我不假思索道,比楼凤好听。出口才觉失言,便怯怯解释,之前还以为那是你的名字。

    虹紫半点没恼,倒是笑得抹眼泪,又道,你这学生是真真有意思。

    她又问那你叫什么呢?

    我答她,陈醉,陶醉的醉。

    她又笑了,说,好名字,比我的还要好听。

    虹紫的话,虹紫的笑,真使我不好意思起来。她安静的笑就有安静的味道,像幅画儿,热闹的笑就有热闹的味道,像窗边的花,让风吹得摇颤。她周遭有一种爽朗的氛围,很轻易就让人疏于心防,而我在这氛围里竟然得寸进尺起来。

    我问她,为什么你要做这个呢?

    虹紫翻开案上的浮雕烟夹,抽出一支来,刚要划火柴,问我,你不介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