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烟屿皱着眉踱了两步,正这时,崔静训远远催马而来,即至青帐外,压低嗓音道:“殿下,圣人寻你,有事相商。”
宁烟屿反问:“没说是什么?”
崔静训皱眉:“今早,好像郑贵妃去了圣人行宫。”
圣人挚爱元后,郑贵妃受宠,也是因着容貌几分似了元后,但这在宁恪心中,一直是一种讽刺。
母后故去以后,郑贵妃得权调理六宫诸事,圣人平素日理万机,不大会接见她。
他举步欲离,前路月光被云翳遮蔽,黯淡了下来。
春山空净,唯余一道鸢飞的鸟鸣,响彻万壑。
宁烟屿忽地望向身后的青帐,想到帐内的女子的情状……
其实,她对他薄幸至此,他如今肯帮她,已是仁至义尽。
宁恪含着嘲意,薄唇扯出一抹淡淡的弧度,自怀中取出一样物事。
崔静训定睛一看,只见殿下手中拿着一枚赤金的如意锁。 如意锁做工精湛,模样小巧,下边用红绳穿缀着两颗米粒大小的金铃,一看便知,这必是谁家父母送给心爱儿女的玩物,祈佑儿女如意平安。
“孤去面见圣人。这个东西,等她出来。”
语气稍顿,太子的声音再响起时,已多了一丝两清的释然。
“还给她。”
第8章
月影西沉,子时已过。
长襄殿中灯火明炽,圣人垂眉抚着奏折,时不时便从空寂的殿中,回响出一声声咳嗽。
听得值班守夜的内监心惊胆战。
幸而自夜雾深处,一片前导的宫灯之中,望见了太子殿下的身影,内监如蒙大赦,内心千呼万唤盼着的救星终于来了!
宁烟屿长腿跨过长襄殿前的白玉台阶,宫灯如水浪,被拂到身旁。
内监王石禀道:“圣人近来茹素,气色似乎不好,已有一段时日了,昨夜里吹风受寒,用了药也不见好转,这会儿还在灯下批着折子呢,劳殿下惦记着,劝圣人两句。”
旁人的话,圣人只当耳旁风。
就连魏相把话说得不中听了,圣人也会跳起来痛骂。只唯独这位太子殿下的提议,圣人听了,会认真考虑。
上一回,殿下定要圣人下诏罪己,圣人也知晓当年听信癫道人之言,降旨有些出格,但毕竟是圣人,拗于颜面,便同殿下商议,私底下把当年那些被遣送出长安的婴孩寻回来也就完了。
殿下固执不肯调和,父子俩闹了隔阂,殿下更是对峙之下,便似赌气一般,去了洛阳。
没过多久,洛阳便传出殿下又病了的传闻。
做父母的,哪有拗得过子女的。圣人的龙颜,到底是比不得殿下的安危重要,只要儿女孝顺,一家和睦,圣人也就低下头来了。
内监待在圣人身旁不是一两年,洞若观火,殿下今夜身上这裳服……
殿下素来衣冠整肃,如今这袍服下摆微褶,像是骑马所致,没来得及熨平整,而且,身上似乎带了一点淡淡的胭脂香气,清宁幽远。
太过清媚的香气,与殿下平日所熏的兰泽香大相径庭,像是女子身上所携。
王石压下上扬的嘴角,按住思量,佝偻腰又道:“殿下,圣人在殿中等您多时了。”
宁烟屿扯着长眉:“圣人可曾说,何事寻孤?”
王石摇首:“奴婢不知,殿下一去便知。”
这父子俩,一个赛一个的别扭,圣人对殿下在爱护在心口难开,殿下又何尝不是。
宁烟屿径直步入长襄殿,明烈的灯火,拱出殿内伏案批阅的身影。
圣人不过四十出头年纪,两鬓已有些微染霜,但姿态如山岳巍峨,于满室摇曳灯火的拍打之中,岿然不动。
“阿耶。”
宁烟屿疑心那老内监说话言过其实,不过是故意激他罢了。
圣人思绪被唤回,隔了老远,看了这姗姗迟来的儿子一眼,道了声“坐”。
宁烟屿于圣人身旁的圈椅就座,忽见圣人砚台里的水墨已经干了,也不知用了多久,在这一个人批复了多久的折子,他起身去,来到圣人跟前,长指捉过墨条,自盘上一圈圈地徐徐研磨。 圣人道:“有心了。”
这回姿态端得倒是不错。
宁烟屿心忖着。
圣人看他不说话,只顾磨墨,自己的笔尖却在折子上下不去手了,顿了一下,狼毫已在折子上留下了一团污渍。
这污渍若是让臣子看去了,保不定胡乱揣摩,便忙提笔在一旁留下两行小字——
此朕夤夜批复折章打盹时不慎信手所涂,爱卿见此,切勿惊惧。
处理完方叹了一口气,终于是先端不住了:“今早郑贵妃来朕此处,说要替襄王物色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