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凭什么就不恨。
她恨死他了,甚至,她恨圣人,恨那个癫道人。
她恨师家和江家的所有人,恨这世上一切。
以前,她以为他是封墨。
那个同样身世凋零、身不由己,在外边餐风饮露受尽了难捱的苦楚的封墨,她不忍拒绝他犹如抱薪取暖般的亲近,从他这里,也能得到一丝丝慰藉。
可原来他从不是她的同路人,他是那个始作俑者。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他那时虽然也在不记事的年纪,可他是一切的滥觞,若不是他,怎会有后来之事。
都说癸卯年二月初八诞生的婴孩,是太子宁恪的天煞狐星,生来与太子八字犯冲,会替他招来邪祟缠身。
可他如今安然无恙地站在长安城三出阙前,享受着千万黎庶黔首的顶礼膜拜,而那些被转送京外的孩子,他们童年、少年填不满的空洞,谁来令时光倒转,让那些伤痛愈合?
从来都不是师暄妍妨碍宁恪,而他宁恪,才是她命中魔星。
师暄妍深深呼吸一口气,将此刻起伏如潮的心绪强行压下,玉指自梨花色寝裙的广袖下探出,一指那被春夜凉风扑得簌簌作响的轩窗。
“殿下,师暄妍已经被你欺得够了!我不想再与殿下玩这种无聊的把戏,你走吧,从今以后,莫再前来君子小筑。我也便当作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宁烟屿并不肯就此离去,他踏上一步,再一次俯下眸光:“师般般。当年事情发生之时,我只是一个三岁幼童,病得半只脚踏入了黄泉地,至今连一点记忆都不曾留下。你迁怒我,好没道理。”
不论他如何狡辩,师暄妍都心硬如铁,一点也不看他。
“我请圣人下诏,就是为了弥补当年的过失,你若一定要我偿还,我愿意。师般般,我想——”
“我一点都不愿意。”
师暄妍忽地扭脸看向他,桀骜而冷漠,泛红的眼眶噙着憎意,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刀刀刺他的胸骨某处。
陌生的从未领略过的疼痛,像是漫漫长冬冻得龟裂的伤口被撒上干盐,一瞬侵袭而来。
沉稳持凝如宁恪,也初尝到了那股为情所累的煎熬滋味。
师暄妍冷静的神色,令她看上去没有一点歇斯底里、理智不清的迹象,她就是平静地陈述着,这么一件事:“宁恪。你拿什么还我,我的前十七年,我今后的几十年,皆因你而毁。”
她说着话,一步步朝着他逼来。
竟将宁恪迫得步步后退。
少女的红唇一掀一拢,淡淡香雾吐出,可听起来,全是冰冷刺耳的字眼。
“你是罪魁,是祸首,金枝玉叶的太子殿下,我们这样的贱命,活该被您的清风霁月衬成风雨过后的烂泥。”
见他眸中墨色汹涌,似翻滚而来,师暄妍再没了一丝惧意,她垂下眸,笑得妄诞而嘲弄。
这般的笑容,无端的有几分瘆人,宁烟屿眉目深凝,唤了她一声“师般般”,话音未等落地便被打断。
“我好恨我自己和你有了苟且。你和江拯一样讨厌。”
她竟拿他,和她那个丧尽天良的舅舅相提并论,宁烟屿胸口鼓了火气,不忿道:“住口。”
他恼了,堂堂太子殿下,也为她一言而着恼,师暄妍呆呆地望着他缀了愠怒的眼尾,一晌,她快慰平生地笑了起来,就像看着师远道暴跳如雷一样可乐。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太子殿下,你生气了么。可是你能拿我怎样,别说杀我,就算夷我九族,你看我可会皱一下眉头。” 这个小娘子,他以为她柔软、善良可欺,担忧她被欺负。
可她其实一身尖刺,生人勿近,触碰不得。
他是宁恪,不用再做别的,便已经犯了她的死罪。
“师般般我不是——”
“滚。”
一股冷风卷杂着寒雨蓦地扑开窗扉,剧烈的轰塌声伴随着她清晰吐落的字眼,刮入宁烟屿的耳膜。
那个字说得并不重,但足够冷静、理智。
他闭目塞言,话封存回了喉舌底下,再没能继续。
龙眼木雕花八仙桌上,两盏灯火訇然寂灭。
她在黯淡寥落的夜色中,神情轻蔑,手指一直指向轩窗之外凄风冷雨的凉夜。
因为怒恚,师暄妍的指尖在黑暗里发抖。
宁烟屿一生,从未被人如此疾言厉色。
他是当朝太子,东宫之主,也是整片澧朝河山未来的主人,被心仪的小娘子如此讥嘲羞辱,心上亦有三分薄怒。
若是死皮赖脸留下,大损威严,绝不是宁烟屿会做之事。
“师般般。”
烛火映照出男子冷峻的棱角分明的面庞,他寒着长目,语调压沉。
“孤今夜从你的君子小筑出去之后,便不会再踏足一步,你想清楚。孤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师暄妍背过了身,一眼都懒得看他,一个字都懒得给他。
她的举止看去如此温柔,可一次次将他弃置的,也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