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烟屿不信:“我不懂?那你说来听听。”
师暄妍斜靠在一竿翠竹之上,扭过眉眼,浮起淡淡忧愁:“自回长安,齐宣大长公主是第一个觉着我胜过江晚芙的人,我实在也不知自己靠着哪点得到了大长公主的厚爱,令她对我如此青眼有加,不但送了我雨露玉坠,还要为我与襄王殿下保媒。”
说起她曾和宁怿相亲的旧事,太子殿下显然眉眼沉郁了起来。
宁烟屿自知,他对师暄妍的占有欲,已经到了变态的地步,可他怪不着师暄妍半分,当日他已然知晓她是开国侯府的嫡女,若当时并不拿乔作态,早早地向她下聘,也轮不上姑母要把她引荐给宁怿。
他只是因她在洛阳睡过他、又抛弃他而耿耿于怀,险些便错过了这个贵比金玉的小娘子。
师暄妍说着,拨弄起腰间悬挂的那枚坠子来。
坠子形状特殊,卵圆形,是完美的一滴雨露,玉质晶莹纯和,属于上等羊脂白玉。
“再说……”
少女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几乎只留气流缓缓擦过唇缝,吐出轻细的香雾。
“我和襄王的事没成,现在却要做襄王殿下的大嫂,这算怎么一回事呀,我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长公主殿下。而且她应当还不知道我不曾怀孕,推算时日,在她的认知当中,我大抵在和襄王相亲之时就已经揣了骨肉,这让大长公主该怎么看我呀,宁恪,你不懂的。”
宁烟屿不是不懂,他只是极轻地溢出一道笑音。 在少女微愠地抬高纤长浓丽的眉梢,不满地看过来之际,他趋近半步,向前握住了师暄妍软若无骨的柔荑,低声道:“从前厌世的,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师般般,现在,也会在意起旁人对自己的看法了?”
是因为,齐宣大长公主是他的姑母么?
他可否这般想。
师暄妍想说这是自然,拉弓没有回头箭,她既决意嫁给宁恪,自当努力融入他的家庭,如若不成,那是后话,但总不能尚未努力,便先放弃,这不是一个合格的新妇。
宁恪不是等闲男子,他是太子殿下,而她要做的是太子妃,未来的国母,许多事不能仅凭心意去做,一言一行都要合礼,不可妄诞,方是正道。
宁烟屿沉吟片刻,道:“你既如此紧张,不如明日干脆就称病,由我一人代替我们二人,如何?”
师暄妍又说不可,“大长公主才回长安便下帖子,指定是要见我的,如此推脱生病,逃得了一回,逃不了两回,难道我还能一辈子躲着你的姑母么。”
宁烟屿对她的杞人忧天感到十分滑稽:“连阿耶都是姑母一手带大的,你怎么不相信,大姑母她和阿耶一样,都是极其护短之人?”
师暄妍道:“那不一样,我在被大长公主相看之前,便先与男人有了首尾,还苟且有孕,那么我在她面前的风度仪态,自然都是装出来的,齐宣大长公主只怕是恼我,明日要给我一个下马威。”
宁烟屿对齐宣大长公主的了解,远不若对自己的阿耶了解那么深刻,他不能担保大姑母并不是她所害怕的那样,只是捏了捏她的手背,温声道:“你若实在是害怕,明日出席千秋琼芳宴,只管跟着我,筵上少吃一些,便装出呕吐状来,对外称怀孕之后身子不适,用不下膳食,我再借机让彭女官送你回来。”
师暄妍眉眼间的忧愁化了一些,轻声应是。
她的癸水已经逐渐干净了,这次初来,不过持续了短短三日,便恢复了身轻如燕的自如。
长公主寿宴在即,师暄妍精心准备了一番,穿了一身桃红底缠枝忍冬纹团花纻丝薄衫,这衣衫在夜色下不会过于浓艳,但也并不清素,太子妃入场不是为了艳压群芳,但也不能被长安诸位贵女衬得黯然失色。
宁烟屿备好了宫车,与师暄妍驱车前往众芳园。
众芳园千秋宴尚未开席,但见衣香钗影,且听人声喧阗。
师暄妍伴着宁烟屿一路行来,所见皆为贵胄,均甘愿俯首,但寒暄过后,太子并不热络,也就各自散开。
众芳园师暄妍来过一回,记得上次,昌邑县主指着那一片空地对她说,表叔常在此地舞剑,她见了郁郁葱葱的林后,那方轩然宽敞的空地,想起昌邑县主的话,轻声地道:“不知何日能有幸,一睹太子殿下舞剑风姿?”
只是随口一说,太子听了,目光柔和,调转视线下来,月色清莹如雪,落在少年男子朗润漆黑的眉梢,照出他眼底的微微亮色。
“今夜要看也行。”
师暄妍顿时摇头:“还是不了,若被人发现,我拉着太子在这里舞剑,不知道旁人怎么想。”一定会把她弄得愈发心怀忐忑。
春纤与夏柔在前引路,春纤拨开细细嫩嫩水分充足的柳枝,挑着宫灯走在前头,回眸笑说:“殿下舞剑可好看呢,以前众芳园只要殿下在这练武,大多女史都跑来看的,那角楼门子底下,一排栏杆上能趴上两行细溜窈窕的身影。”
夏柔忙咳一声,示意春纤不要胡乱说话。
春纤方醒回神来,忙用空置的那只素手掩了掩嘴唇,只是挂着悻悻的笑容,专心地在前引路,不敢再多嘴。
师暄妍呢,听了春纤的话,遥想那等情景,那等风姿,其实心上还有些发痒,但不好对宁恪讲,只怕他要得意,她岔开话头,道:“这还是昌邑县主告诉我的呢,对了,今夜昌邑县主会来么?”
“那丫头……”宁烟屿失笑,“野得很,陪他阿兄回河东了,已经许久不在长安。她兄长犯了事,在河东洛氏的祖祠里被请了家法,据说打断了几根木杖,休养了这一个月还不能下榻,许是把那小鬼头吓坏了,她还在河东陪他阿兄。”
说到这里,师暄妍又好奇:“可圣人不是下旨赐婚了么,给她许的夫婿是封家郎君,听说也是样样出挑的人中龙凤,眼看就要议亲了,昌邑县主就一点也不好奇她的未来郎婿,还在河东不曾回来?”
宁烟屿的唇勾起一抹弧度。
“怎么,你喜欢那小鬼?”
师暄妍诚心诚意地点了下头。
宁烟屿于袖口下握着太子妃的柔荑,握得更紧了一些,唇角虽是上扬,但语调却显出她所熟悉的郁闷:“师般般,我怎么觉着,你对我家里的这些人,好像比对我还上心。” 这诚然是一句抱怨。但也不只是一句抱怨。
也不知她听出来了没有。
太子妃摇摇脑袋:“殿下多想了,你是般般未来的郎婿,我怎会对你不上心呢?”
是么。宁烟屿想,她怕是,连他平素里喜欢吃什么,厌恶吃什么,用什么熏香,读什么书都不知道吧,行辕的寝房里日日燃的是他最厌恶的黄熟沉香,给他留的点心,永远是他最厌的与栗子有关的一切——糖炒栗子、火烤栗子、栗子糕、板栗酥饼、栗子炖鸡。
她甚至,从未到他的率府看过,也不关心他平日里忙些什么。
她能亲手为养在别业里的柳姨娘亲手炖羹汤,却从未对他如此好过。
他并不怪她,只因她还不钟情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