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似在为自己着想,可当真明白自己日后要面临的孤立无援的境地?
乐嫣干脆破罐子破摔,一字一句道:“你总说我是你女儿,可你身为父亲缺位二十载,如今又这般大张旗鼓将我接回南应,你明明知晓太子皇后一个两个都不是好惹的,将来…将来哪里有我存活之处!我留在南应,只怕日后还不如留在大徵……”
她一句句毫不避讳的讽刺,叫周道渊眯了眯眼睛。
他幽幽道:“你年岁尚轻许多事情看不分明,此事你着实担忧太过。你只要不与太子皇后一脉闹的太僵,皇后乃聪慧之人,太子秉性亦是温良,便是日后也必知晓该如何待你。”
乐嫣显然是不信的。
能养出栖霞那般女儿的母亲,与栖霞一脉同胞的太子,当真只是表面看的那般?
周道渊又道:“如今既是你我父女间挑明事态,我也必当与你说明白。你腹中血脉本来便不该留…你若是执意要将它生下来朕也不会阻止,只望你不是因一时糊涂。”
他忽然转变了态度,语气中带上几分怅惘的意味:“若是没有那个孩子,你想必很快便能觅得如意郎婿,总有子女承欢膝下。而如今中原动荡,北朝皇嗣于你只犹如催命符。你不该如此不悟……”
这恐是周道渊与她说过的最长的话。
乐嫣表情不由自主的僵了一下,许久才涩然一笑。 她望着周道渊,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父亲,眸光平静的犹如一池静水。
“哪里是一时糊涂?谁活着不是糊涂的?哪里会想那么多……”
“我非是愚钝,我知晓他还活着,我信他…我信他的真心,我知晓他一定会来找我……”
乐嫣曼曼说道,她眼中有着稚嫩的坚强,在周道渊看来简直是可笑。
周道渊似是嘲笑一般问她:“你与殷家那小儿成婚多久?不过半载。你与卢家的不也是成婚三载才婚离的?我非是偏要做那等挑拨离间的恶人,只是想告诉你,感情最初时都是美好的。随着时日长了许多秉性才暴露,许多深情才在日复一日平淡中磨灭。再说…他对你当真是好?可不见得——”
乐嫣奇怪看他一眼,并不听他话里似是挑拨之言:“您这般说,是自己亲身经历了?”
也是,他的后宫许多娘子,更有好些子女,想必这等情爱之事他当真是太了解不过了。
被晚辈这般探问自己年少时的情事,国君微怔,捧着茶缓缓喝了一口,才道:“儿女情长,朕……不擅长于此。”
乐嫣面上隐隐闪过羞愤,她咬牙道:“那你又如何能来说教我?我的第一段情并非终结于你说的那两点。真正深刻的情感,如何也不会被平淡磨灭掉,这点你没有经历过,我与你说了想必你也不明白!”
国君淡淡一笑,对她小孩气性的发言不置可否。
又听她问自己:“你如今要将我重新嫁人,岂非就像母亲那般不成?我时常觉得自己可怜,如今的我经历着母亲所经历的一切……不,我母亲当年应当是比我更可怜也说不准。毕竟我与我母亲不同,我与丈夫真诚相待,善因总结不下恶果。”
乐嫣话一落出口,忽地明白过来。当初母亲这般着急嫁给父亲,不过几月间就成了婚,除了想要给自己一个光明正大的出身,只怕更少不了长辈的授意。
毕竟…若没有长辈,三书六礼如何能如此轻易过去?
老太后……她一定是知情的。
老太后那般聪慧的妇人,事关前朝血脉,便是最疼爱的孙女,她也必不会包庇。
太祖定也是知晓的。
她眼中惘惘的,对这一切竟不知作何感想。
周道渊先前一直没作声,见她忽地攀扯说她的母亲,面上止不住升起愠怒,挥手叫她退下。
乐嫣却仍道:“国君有一句说的极对,若母亲当年没有将我生下来,她那般温柔的娘子想必也能觅得一个如意郎婿,一个与她真诚相对的郎君……”
“她会重新有子女,她不会将我生在战乱之中,她不会因为生我时兵荒马乱伤了身子,早早的就去了,也不会多年后因为当年的旧事,遭人辱骂,连累的她死后都不得安宁……”
“闭嘴!”周道渊忽地朝她怒喝起来,眼中浮满血丝。
“来人啊,将她带下去!”
这是周道渊第一次对她说重话,厌烦的想将她赶走,想要将她软禁起来。
一日间受到两个女儿先后忤逆,想必国君是怒不可遏。
乐嫣看到周道渊完美的表情僵裂开来,心中竟产生一种久违的畅快。
也是啊,这般一个从来不见恼怒的人,竟被自己几句话挑拨起情绪来。
惹得宦官们都过来劝她出去,一个个就差给她跪下了,“公主!言不得言不得!国君是您父亲的!”
可乐嫣仍旧不依不饶,她压抑多年的情绪崩发也只在那一刹:“以往没有您,我不知我父亲的可贵,总是与他闹脾气,后来我才知晓我不是他所出……可我父亲这些年却待我视如己出,一次次包容我的臭脾气。而今想想,我这些年最最对不起的便是他了……”
殿外一道素白月华散入直棂窗,将他乌黑发鬓染上几履斑白。
静夜沉沉,银霞通彻,他看着她,眸光不辨喜怒,额角的筋脉却突起的吓人。 “你与朕说着等话无非是想叫朕恼怒罢了,便是朕真是如你所愿,与你又有何意义?你如今该是成为一个孝顺的女儿,如何在朕对你尚有愧疚之情时拿到所属于你的更多好处——而不是像你这般愚蠢,一次次惹怒朕。”
乐嫣抹了抹眼泪,被他说的无地自容,她对上国君片刻后重新恢复平静的眼眸,冷冷道:“你能给我什么?你能弥补我什么?我都二十岁了,你的那些宠爱我早就不稀罕了……”
“你倒是不妨说一说,你当年究竟是如何骗我母亲的?如何抛弃她跑到黔南的!!”
她不信,她的母亲如此昏昧愚拙。
她不信,她的生身父亲,当真是一个如此薄情寡义之人。
可惜,国君并不吃她这一套。
只是冲她摆摆手,眼神冰凉。
“你且下去。”
“怎般也是我亏欠了她。你要恨就恨,与你多说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