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2 / 2)

    他将帕子掷下,闭了眼,冷漠道:“你还知道什么?”

    “只知道这一桩事体还不够么?”对方笑问。

    “够了。”李林甫惨然笑了,“竟是我小觑了你。”

    杨国忠站起,走到他的榻边。他表情恭顺,走近时的姿态却挟着一种使李林甫无从闪避的坚定:“相公不是小觑了我,而是小觑了朝臣们的怨愤。传闻地狱中有三途烈火,也不知有多少人,因相公而烈火焚身。李邕李北海……相公忘了吗?他是你下令杖死的。还有刑部尚书裴敦复,咸宁太守赵奉璋,李左相家的郎君李霅,皆是受杖而死……我记得李左相仅有李霅一子,且李霅的孩儿也已夭亡,这样贵重的宗室子弟,竟然就此绝嗣。”他朗朗地笑了起来,“我实则……很敬佩相公。相公做事……委实干净。”

    大雪铺天盖地,此刻才交未时,却已昏暗一如傍晚。杨国忠白皙的面容在烛光中闪动,竟使李林甫想起了他从前那个梦,那个有一名白皙美髯男子不断逼近他,而他惊恐畏惧,无法躲闪的梦。醒来之后,他将形貌与梦中人相类的裴宽排挤出京,却没有想到,如今立在他榻边,令他着实无以回避的,竟是这个他初时全未放在眼里的杨家小儿。

    李林甫又阖上眼,平淡道:“我秉钧十九载,是天子用我,朝臣们有何怨愤?谁敢怨愤?”

    “是,是我说错了。臣子就是臣子,岂能有怨愤。有怨愤的,”杨国忠浅笑,“——是天子。”

    李林甫的手在锦衾下面握紧了。

    “天子赐死了张道斌,个中缘由,相公难道不知?”

    果然……果然是因为他当年与武惠妃谋立寿王的事吗?李林甫心中涌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对他来说甚是新鲜。他只觉得,眼前、心头的一切,都黑沉沉的,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脏腑,狠狠绞扭,直到他无法承受,直到整个世界扭曲变形。

    他不愿在这杨家小儿面前失态,咬了咬舌尖,说道:“天子待我,恩遇仍深,登降圣阁望我。”

    “相公身后,圣人若依旧这般待相公及儿孙,才当真显出圣人的恩遇。”那张白净俊秀的脸上,笑意由唇角逐渐漾开,越来越深。

    许久,李林甫开声道:“要我如何,你才肯放过我的儿孙?”

    “相公高看我了。凡事要看天子的意思,我能做得了什么。”杨国忠说完,施礼告辞。临出门时,他忽又回头,语气轻快而略带惊诧:“是了,我记得,李邕死时,正好七十岁……咦?相公今年也七十岁了,好巧。”

    李林甫闭上了眼,眼角有浑浊的泪水渗出。又过了很久,他挣扎着坐起,举步下地,颤巍巍地走到窗前,用尽力气将窗扇推开。

    昭应城虽靠近温泉,地气较暖,然而如今毕竟是十一月了。凛冽寒风陡然吹入室内,带走了室内的药味与老人久病所致的陈腐气息,也吹得他身上单薄的衩衣不住翻卷。李林甫的唇色与脸色在风中变得惨白,他望着窗外,想起的却不是为相十九年来,与朝臣们不停争斗的点点滴滴,而是他为国子司业时的往事。那时他每日与诸生为伴,目中所见,皆是那些骨清年少的容颜,自己也似活泼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