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风有些凉,无声地从窗口鑽进来,姜瑜没忍住咳了两声。
苏清允放开她的手起身关窗,一面道:「彩璃湖下有一道封印,里头锁着初代鮫皇炼製的神器璃光镜,镇压妖龙沧离,多年未曾破过。」他回身重新落座,望着尚未从震惊中回神的姜瑜缓声道,「璃光镜,可用来造梦,读取他人意识深处的记忆,不是危险之物,只不过妖龙擅自炼化璃光成凶器,若是不能打破这个梦境,你便会永远留在这里,成为它的祭品。」
苏清允说话仍是一贯的直接,有如五雷轰顶,姜瑜愣愣地出神片刻,冷汗都渐渐从额角渗出。
「……妖龙沧离?十九年前,那个血洗青岳,折损四宗门主和一代鮫皇才封印住,不知所踪的妖龙沧离?他竟然……竟然在彩璃湖下。」她捂着脑袋摇摇头,不解道,「可是,璃光镜是神器,光凭被封印在其中,无力反抗近二十年来说,他怎么会有这个能力能将神器炼化?这没有道理。」
「话虽如此,可若他能吞噬他人灵力以此疗伤便不一样了。」苏清允轻声叹道,「我赶到彩璃湖的时候,你已经落入镜中,我跟了下去,能感觉到璃光的气息有些不对,封印也减弱了很多,只是暂时不知他是如何隔着一道封印吞噬灵力的。其中时间也应该不过一月,沧离只来得及炼化璃光为己用,借它杀人蓄灵,还不能从中脱出。」
姜瑜终于静下心绪,想了一会儿道:「所以,如果我没有掉进来,再拖上几个月,沧离就很可能衝破封印,重归青岳,现在这样及早发现反倒是好事?」
苏清允没有马上回答,反迟疑一瞬,才将目光投向桌上的茶壶答道:「是,好事。」
「那你见到封印弱了,肯定用灵力修復,对吗?」姜瑜又问。
「是。」
又是一个轻轻的回答,苏清允将用灵力熨热的瓷杯递到她手中,可姜瑜并没有接过,反而蹙着眉,将手掌覆上苏清允的心口灵海,就这么虚虚地碰着,催动灵力探看。
半晌,她收回手,起身又去点了一盏灯,直接放到了两人之间。
藉着明灭闪动的光亮,姜瑜终于看清苏清允的脸,惨白得像腊月的雪,唇色一点红也没有,唯独那一双眼睛亮着,而里头全是她的影子。
姜瑜不合时宜地盯着他笑了下。
「苏清允,你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进来?活着不好吗?」
「对我来说,生死没有好坏。」苏清允垂下眼眸,却再也藏不住半分虚弱,声音轻得可怕,「所以姜瑜,我不在乎。」
姜瑜静默半晌,缓缓地握住苏清允捏着瓷杯的手,一点一点收紧,小力地发颤。她自嘲一笑,闭着眼平静道:「苏清允,我才和你认识了多久?你就这么轻易可以为一个人去死吗?」
这个问题,苏清允只是沉默,没有回答。 姜瑜见他不说话,笑声更甚,心底更凉,最终叹了一口气,将视线从他身上收回。
「我又想给你几刀了,怎么办。」
苏清允闻言只是笑笑,用另一隻手很轻地覆上去,止住她的颤抖,低声道:「也不是非死不可。」
姜瑜的手指微微蜷起,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放松,似是感觉到动作,苏清允便收回了手,让温着的水杯留在她掌心。
姜瑜垂下眼,抿了口茶冷静下来,理清思绪后才开口问道:「你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吗?」
「我没有亲眼所见,可楚元燁说,他睁开眼时你已半身进到湖中,怎么喊也不回头。姜瑾安下水想拉你,你便自己往下沉了。」
随着那一字一句入耳,姜瑜只觉四肢冰冷,那种被湖水包围的感觉又重新将她吞没,没有忍住打了一个寒颤。
她定了定神后摇头:「不可能我自愿走过去的。我本来在湖边吹风,听见了几声铃鐺的声音,觉得头有些疼,闭上眼睛休息后一回神,我人就在湖底了。」
「……铃鐺声?」苏清允思忖着问道,「在湖底,你还看见或听见什么了吗?既然有意识,为何不游上来?」
「没看见什么,但……铃鐺声好像还在。」姜瑜沉默片刻,垂下眼睛低声道,「我不会水。」
苏清允一愣,没忍住无奈地勾了勾唇:「原来……如此。」
作为玉灵湖的人不会游水确实好笑,姜瑜也没介意,只不过抬眼望去,本来该是极好看的风景,那张脸却一丝血色也无,怎么看都是一副随时能倒下来的样子,心里顿时就没了方才的气,低声道:「算了,先不说了,不差这一点时间。你先去睡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苏清允闻言只是点头,倒也没逞强,站起身就要走,姜瑜见他脸色难看,极为疲倦的样子,便想伸手去扶,可最终被轻轻捏了捏指尖婉拒了。
「睡吧。」苏清允回头看她,双眸的光亮已被磨尽,却仍然放得温和,手指将她颊边的发轻撩至耳后,「我在,没事的。」
姜瑜看着他的指尖一寸寸靠近,抿着唇忍下了本能的躲闪,顺着他的动作尝试靠近几分,心跳微微地加快,却没有从前那般难受。
「嗯。」她闷声应道。
目送苏清允到门口,见他步伐如常,只是有些慢而已,姜瑜才稍稍定下心,转过身要回去休息。
谁知耳畔并未传来门开闔的响动,反而是一道很闷的落地声,她心头一紧,很快回身来到门边,如此闯入眼眸的,是月光照映下那张惨白得可怕的脸,双眸紧紧闭着,一动也不动。
「……苏清允?苏清允!」
姜瑜慌乱地推了推他的肩头,耳边却传来一声很轻的闷哼。
她的心骤然发凉,喉咙像是一瞬间失去了声音,半晌才回过神抬起湿濡的指尖,只见掌心满是鲜血,在银白的月光下格外刺目。
血腥气息很快盖过了凌兰的香味。
姜瑜跪坐在苏清允身边,手上紧攥着一角已然沾满鲜血的玄色衣袖,力道大得发颤,深吸了几口气压下心中凌乱难言的情绪,将人挪到了榻上去。
又亮了几盏灯,她回到榻边用袖子擦去了苏清允脸上的冷汗,手忙脚乱地解开了那件被血染湿的外衣,都还没仔细检查,里层那件白衫的心口上,一大团的血跡便猝不及防地刺入眼中。
姜瑜闭上眼,片刻后才伸出略微发颤的指尖撩开了最后一层衣衫的一角,然而只看了这么一眼,她便一下松开手,定在了原处。
那是一道不算太浅的剑伤,如此的角度,姜瑜一眼便能看出是苏清允自己动的手。
先不论为什么,可他的身上,那一块块凌乱、狰狞着爬满全身的旧疤,又是怎么回事?
那日在东海幽谷中,楚元燁的话再度自耳边传来,她的心一下子揪紧,五味杂陈。
『我只听说,他小的时候受过一次很严重的伤,全身是血、差点被狼吃了,就是为了那个小姑娘。』
是因为那个人吗。 姜瑜原以为自己至少会有些在意,或者不甘,但她只是闭上刺疼的双眼,难看地笑出声,满腔里剩下的仅有心疼。
这样一个尘灰不染的人,低眉浅笑,入骨温柔,就该是美玉般无瑕,如雪般洁白乾净。
她从未想过,藏在雪色衣袍下的是如此狼狈和疼痛的一副躯体,从不给人看见,只让所有的哀与悲留在回忆里,在没人的地方独自癒合。
苏清允一定很在乎那个人吧。
哪怕曾使他遍体鳞伤。
心中酸涩,姜瑜莫名低头笑了,摇晃地站起身来,掌心几乎掐出血。
半晌,她很快从房里翻出了一个模样熟悉的药箱,从里头扯出了一卷长长的纱布重新回到榻边。
她很重地按了按掌心渗血的伤口,心脏也一下一下地闷疼着,直到掌心痛感掩盖住一切感知,不再有半分颤抖,才稳着动作解了那条缠得极为潦草,已然全红的旧纱布。
虽然明白苏清允已感觉不到疼,但姜瑜还是忍不住凑过去看他的表情,原想替他擦去脸上沾的血痕,可手伸至半途方才发现,自己的手早已满是血污,只好改用袖子,轻轻地蹭。
苏清允这样的人,不该染上一点的血腥和脏污,可她满手鲜血,碰不得的。
姜瑜垂下眼睫,又从箱子里翻出几个瓶子来,每一罐都打开来嗅,最后找到了一瓶敷外伤的药,很轻地洒在伤处,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他抱起,靠在怀里。
儘管如此,苏清允还是没有醒,连动一动也没有。
姜瑜抱着他出神片刻,鼻尖偶尔传来血和凌兰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最终静静地垂下眼睫掩住底下的情绪,用新的纱布捂住伤口,一圈圈重新裹起来。
那件玄色的衣衫已不能再穿,姜瑜从房里的柜中取出件白色的外衣给他披上。系好衣带的那刻,她垂着眼睛将满是血跡的手收回,颓然靠在榻边跌坐在地,双手交握着,紧紧地压在心前。
强堆出冷静一瞬塌下,累积的恐惧在倾刻间如山洪倾泻爆发。
姜瑜前额抵着膝盖,整个人缩得很紧,竭尽全力将所有的颤抖全压在了双手上,藏在怀里,脸上没有一滴眼泪,神情却近乎崩溃。
记忆在不断回涌,将她的手足逐渐淹没,全是血的味道。
东海边已然辨不出形状的尸块,只有那双尚未闔上的深蓝眼眸空洞地望着她,海浪逐渐淹上来,再没了痕跡。
姜瑜紧紧扣着泛白的双手,颤抖着将上头的血全擦在裙摆上,却怎么也擦不乾净,动作愈来愈急,直到视线渐渐被水气掩盖,再也看不清眼前那些难堪。
她想哭,想叫喊,却像是哑了般没有一点声音,无从宣洩。
姜瑜习惯了疼痛,从来不怕自己流血受伤,唯独恐惧双手染上的,是她放在心上之人的血。
这么多年来,她都不曾这样发作过了。
上一次还是十三岁时,姜瑾安因为贪玩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全身都是被树枝划开的伤痕,皮肉翻捲,是她一步步背着他往回走,血和眼泪染了满身。
自那以后的一个月,夜夜都是恶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