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董听过我六岁那年的故事了吧。我和应彬,我们两个其实六岁那年都发生过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一件梦魇般执拗缠着自己的事情,一件走到如今即将23岁,也不曾忘记的事情。
应彬面色一下子冷了下来。
这段时间发生这么多的事情,应彬的脸色一直不好,一直铁青一直惨白,但没有哪一次比这次更趋近于麻木。
“你在说什么?”
他瘦削的脸迟钝地转向路澄的方向:“什么六岁?”
“你知道什么?你怎么可能……”
应彬回头看着应铉海,甚至连看都不敢看路澄一眼:“就算是我做的,那也看在我第一次这样做的份儿上,放过我吧?爸爸?爸爸??”
路澄冷冷道:“你第一次这么做,是对着云瑞慈。你忘了吗?”
他声音低低的,悠悠传来。 “你六岁的时候,她快死了,大概是一些玄妙缘故吧,她开始怀疑她当年生的是另一个孩子。”
“这对你来说怎么能不是噩梦呢?你当时才六岁,可写的小诗小散文,又有灵气又绝妙,所有人都说你是她的孩子,都说你继承遗传到了她的天赋能力,可惜她不能看你长大。”
“你当时六岁,确实什么都不懂,但你知道她重病,重病到快要死了。”
“她住在家里养病,大部分时间都自己躺着,吃药也没有医生看着,她自己也不太注意。她的一个药呢,又刚好和你吃的一个钙片长得九分相似。”
“她吞药的时候,一吞就是一大把,她怎么会发现呢?”
路澄问他:“对吧。应彬,你是这么想的吧。她怎么会发现呢,别人怎么会发现呢?”
应彬不自觉地开始发抖。
似乎那段时光又穿梭过漫长故意遗忘记忆的时间,来到自己的面前,成为落实在脖颈的利刃,径直刺下。
应铉海不过是察觉到应彬的心思,等着他入网进套,少吃几片药对老头而言会有点不舒服,但也仅此而已。
他长期身体不好,也习惯了折磨折腾,本来也只是站着制高点看着应彬会做出什么选择,有点无所谓的样子。
最近刺激也太多了,老头感觉没什么事情能再牵动他心思的了。
看着养大的孩子,换了自己的药,等着自己去死,这样的孩子,完全超过了应铉海对于他的认识,一下子陌生起来了。
而如今更陌生了,听到整件事情里面还有云瑞慈的事情,应铉海觉得更加陌生了。
可看见应彬的表情,看着应彬颤抖的肩膀,应铉海只觉得心头堵着一口血,在惊诧中摸出了一丝果然。
云瑞慈当年虚弱的身体,突然开始到处探寻,语焉不详地调阅,似乎发现了什么,而后沉默着死在夜里。
他想起云瑞慈去世前最后写下的东西,不是遗嘱,而是一首诗。
【……你将比我坚韧卓然。
你未续我生命,未承我梦想。你是陡然而生的神智,你是你自己。
你在我生命之后,去更远的光景。】
难怪,难怪应彬在和他相处的时候,总是唯唯诺诺,总是追求他和妈妈相似的地方。
本来妈妈是知名作家,孩子也未必要子承母业,应铉海以为应彬这么执着于像妈妈一样做作家,是因为爱妈妈舍不得妈妈,是因为遗憾于妈妈的死亡,想继承妈妈的遗志,完成妈妈未竟的梦想。
……原来不是啊?
原来是因为心虚?原来是凭此拽着爸爸的心绪,让爸爸不要从这样的伤害里走出来?
“他说的是真的?”应铉海声音低下来。
“那时候你才六岁,你会那么做吗?”
……会那么做吗?
应彬在应铉海的目光下,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晚上。
他不想失去妈妈,真的不想失去妈妈……可他也不想失去现在的生活。
应彬也是喜欢妈妈,爱妈妈的。喜欢带他去游乐园的妈妈,喜欢给他买玩具的妈妈,喜欢漂亮优秀到所有小朋友都羡慕他的妈妈。
可为什么这样的妈妈想不要他呢? 当时的应彬未必多么懂得,可他知道一点,他不能走,他不能离开,他不能失去好多好多的东西。
他没受过穷,甚至不知道穷是什么感觉,可要他把手里的东西拿出去,他是不肯的。
带着天真残忍的恶,那种小孩子不被社会规训教育的最开始如同野兽般的直觉和执行能力,叫他下定决心。
没关系的,只是叫妈妈少吃点药而已。没关系的,只是让妈妈补充点儿钙片而已。
他没有想什么。他只是个想让妈妈少吃点药的乖孩子,只是心疼妈妈吃那么多药,天真地想让妈妈不要那么痛苦的好宝宝。
对吧。
路澄知道应铉海会去查,看着应铉海沉默片刻,掏出心脏药吃下,才能勉强继续呼吸。
他站起身离开了。
他不再去关心应彬的任何事情。因为他将由他当年贪图的,亲自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