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诸大臣眼见严嵩手足无措,心中都想:“又要变天了!”
不料就在此时,外间来报:俺答派遣使者进城了!
嘉靖冷哼了一声,便命徐阶去应对——徐阶为礼部尚书,对外交涉归他管。
徐阶走后,嘉靖大感疲倦,挥手让群臣先下去休息,严嵩到隔壁耳房内,虽只几步路也觉得几个同僚看他的眼光都不一样了,一个小太监奉上茶来,他捧在手里时竟微微发抖,正心乱如麻,忽听那小太监凑近了用极低的声音说:“更衣。”
严嵩目光一闪,便推说出恭,却跑到厕所来,其中一个貌似有人,他就闯了进去,严世蕃果然在里头等着了!
原来严世蕃是想来问问上头和战的决定,这时见他老子面色灰土,奇道:“怎么了?”
严嵩三言两语将阁中之论说了,严世蕃惊道:“好徐阶!原来也是个奸党!”
但他不是在那等高度压迫的氛围下听说此事,没有受到直接冲击,心境较乃父容易平复,微一沉吟,道:“看来这徐阶与李彦直乃是一党!嘿,之前咱们都走眼了!”
严嵩苦叹道:“如今且想着咱们怎么保命吧!他们是否一党,容后再说!”
父子二人便在这厕所中筹谋盘算,有好一会,严世蕃道:“此事徐、李二人显然谋划已久,这一回合我们输了,只有认栽,没办法。方才也真是大险!若非俺答刚好派人来,陛下于盛怒之下行罚,父亲你若是应对不合圣意,就算不死也得到诏狱待两天,以后内阁就凭徐阶折腾了!如今却好,虽然有惊,我料无险,只要注意三事,便可大事化小!”
严嵩便问那三事,严世蕃说:“一,不怕被陛下责父亲无能,无能者亦无大患;二,须解陛下揽权之忌;三,不可归罪于君——此一条最是易犯。只要注意了这三件事,便无大祸。”
须知嘉靖乃是一个自负聪明的皇帝,手下的人“很笨”在他看来乃是相当“正常”的事情,因此在某些事情上无能便不是什么大错,嘉靖最忌讳的反而是怕首辅太过聪明,猛于揽权以至于削弱了自己的威严!徐阶这次攻击严嵩的就是他这一点——那句“分宜你不会没把那十八道奏疏呈交陛下御览吧?”——其实就是暗示嘉靖:严嵩在揽权,在隔断中外,在把持朝政!若嘉靖真相信了这一点严嵩可就大糟特糟了!
除此之外,第三条也是臣子在求给自己脱罪时最容易犯的毛病,即辩着辩着露出“老板我这是按你的意思办”、“老板换作你你也办不好”、“这不是我的原因是老板你的原因”之类的话来,其实以嘉靖的才智心里未必不知道那些事情是自己造成的,比如这次李彦直的那十八道奏疏,严嵩当初若真呈上去只怕连严嵩带李彦直所有人都要倒霉,但嘉靖又最讨厌那些直谏的“忠臣”,因为这些“忠臣”总是将自己置于正义的位置,而拿一些大道理来压皇帝,把所有罪过都推到皇帝身上去!这种人在皇帝心中叫“其心可诛”!相反,对那些把皇帝的过错拼命往自己身上揽的“奸臣”,嘉靖就算脸面上斥责,心里也一定会护短!
严嵩的权谋水平并不在儿子之下,老辣犹有过之,只是年纪渐大,反应迟钝了许多,慌乱之际不如严世蕃见机之快,但这时一听就明白了过来,并不需要严世蕃多加解释,心下登时大安。
他既已有自保之策,马上便想到要反击,因蕴怒道:“徐阶小人!李哲奸贼!不除此二患,我心难安!”
严世蕃一笑,说:“李哲不是刚打了大胜么?徐阶不是兼管礼部么?俺答不是刚派人来么?皇上不是被那大胜激得才雄心迸发么?就从这里下手,便可反转乾坤,叫他二人才登九天,立即跌入十八层地狱!”
严嵩一时还没想透这几件事情的联系,严世蕃道:“趁胜追击!”严嵩道:“眼前局势,只能见好就收,如何能趁胜追击?贸然出战,只怕……”但说到这里马上就恍然大悟,竟忍不住放声大笑!
严嵩再回到耳房之中,人已变得气定神闲,李本丁汝夔看见都暗暗纳罕——眼下张治重病,卧床在家,内阁中便只有严、李、徐三人。
徐阶回来,群臣陛见嘉靖,徐阶尚未开口,嘉靖猛地瞪了严嵩一眼,问:“那十八道奏疏呢?”
严嵩哪有时间去管那十八道奏疏?但李本却道:“臣已取来了!”
原来他趁着方才的空隙间已去取了那十八道奏疏来,这时就呈给嘉靖。
要知严嵩一旦垮台,内阁首辅空出来,按照惯例就该轮到张治,张治又病重垂死,再轮下来就该轮到李本了!一想到自己可能蹭一声忽然变成首辅,连李本这个老实人也心动了,因此表现得十分积极。
严嵩暗中瞄了他一眼,便窥知了他在打什么主意,心中冷笑不止。
嘉靖一目十行,将那十八道奏疏扫过,越看越怒,拾起其中一道奏疏就向严嵩砸去,骂道:“你这个误国老蠹!若早将此奏疏呈上,还会有今日之事么!”
严嵩被奏疏砸了个正着,他也不闪不避,任那奏疏砸在脸上,眼皮啪嗒两下,两行老泪垂了下来,跪倒在地,痛哭道:“陛下,老臣无能!老臣糊涂!朝廷奏折,一年之中不下万千,一日之间也有数十!这十八道奏疏混杂其间,犹如珍珠之在瓦砾,甚难发现,且李哲所奏,在当时都不是已发生之事,只是他根据聪明才智作出来的揣测,又因他只是一个小小主事,因此老臣竟未特加重视!此是老臣无知人之能,以至埋没了英才,又无先见之明,以至忽略了良策!老臣无能,老臣糊涂!请陛下重处!”
李本见严嵩如此作践自己,暗中窃喜,徐阶却暗叫不妙!
那边嘉靖见严嵩坦诚受过,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心里反而好过了些,冷哼了几声,似乎仍有怒气,其实却没打算再追究了,因他一年到头只怕也看不了十八道奏疏,若严嵩真把每个主事级别的奏折都向他禀奏一遍他才要发疯呢!这时却又将严嵩给骂了十几句,罚他一年俸禄,待胡虏退去后面壁三日,仍在内阁待罪行走。
李本听得怔了,道:“就这样?”
方才严嵩那几句看似稀疏平常的话里其实已用上了极深的权谋,但这个老实人却完全弄不懂怎么回事。嘉靖冷冷道:“你要怎样?”吓得李本不敢开口了。
徐阶却知在这一回合自己虽占了上风,然而竟未能将严嵩逼入死地,反而漏了自己的底,又已将自己明确立在了严嵩的对立面,再也难行暗算之事了!其间的得失成败,委实难说,便听嘉靖问自己:“胡虏那边怎么说?”徐阶见问,慌忙据实回答。 原来俺答这次虽然大兴兵马,聚众十余万南下,但实际上并没有灭亡大明的大志,他们的短期战略目的只是劫掠中原好度过荒年,长期一点的战略目的则是要求朝廷开马市,如此而已。但在安定门外稍稍遇挫后,俺答以为大明果然有备,就变得更加小心,派了使者进北京讲和。
嘉靖是个极好脸面的人,这种城下之盟对他来说实是奇耻大辱,他如何肯答应?若是在安定门“大捷”之前,他迫于形势也许还会委曲求全,这时却大怒道:“荒唐!我军方获大胜!他竟还敢狮子大开口!这帮胡虏当真是不知好歹之极!”便下令大军出击,要将蒙古人歼灭于京城之外,“叫他们匹马不得归大漠草原!”
这句话说出来倒也真是豪言壮语!但徐阶听了却胆战心惊!急谏道:“陛下!使不得啊!”
嘉靖问:“什么使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