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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若水是礼科给事中,在很多人眼里,他是一个正直无私的言官,年已三十七,而没有贪墨的记录,他对自己的这份清白也很满意。虽然对于钱财他不是没有需求,只是比起金钱来,他更爱惜自己的名声与仕途,所以一直压制住自己的欲念,拒绝来自外地官员的孝敬,一切条陈奏疏都按照士林的舆论方向来拟,因此博得了士大夫的一致好评,不久便升做了科长。
可是言官的俸禄实在太低了,他家里有五个孩子,还有三个老婆——一个大的两个小的,此外还有一个老佣人和一个侍婢,按照北京的物价水平,他的那点俸禄就算每天供家人吃白米饭也不大够啊。幸亏他有个好父亲给他留了几百亩地可以收租,老婆嫁给他时又带来了一些嫁妆,可是在明朝,几百亩地的田租收起来其实不多的,辗转汇到北京那钱就更没剩下多少了,很难让他过上体面的生活,而靠老婆嫁妆的话那是坐吃山空。
怎么办呢?作为一个决定以仕途为生命的官员,尚若水很痛苦,他需要钱,可没有来钱的门路,直到四年前,有人告诉他,在老家替他打理田产的弟弟把他的几百亩地给卖了跑南洋去了,尚若水一听气得差点晕了过去——他是那样信任他这个比他小十五岁、由他拉扯长大的弟弟,两人名为兄弟,实如父子,所以他才会那么放心地把家里的田产交给他。
“没想到几年没见,若正居然学坏了!”
但过了九个月,南方忽然汇来了一大笔钱,竟然是白花花的三千两银子!一开始尚若水还以为是哪个贪官给他行贿呢,黑着脸要拒绝时,来人道:“尚老爷,小的不是外省官员派来的,小的是帮二老爷汇银子来的!”
“二老爷?若正?”
他再看那银子时,才在里头找到了一封书信,果然是尚若正的笔记没错。原来尚若正当初并非私吞了哥哥的财产,而是因为看到开海局势大好,被同乡说得心动,就想下海去闯闯,只是想以乃兄的性格,先跟他商量那定然是不许,而且从老家到京城,一来一回的也耽误商机,所以竟然先斩后奏,卖了田产跑到南洋去淘金,结果一到吕宋,本钱就翻了两翻。
其实尚若正才智也只是中等,不算很会做生意的人,只是这两年的形势实在是太好了,很多人空手到上海一捞都捞得到一把把的金子。尤其在开海的前期,李彦直吩咐市舶司总署以及东海南海各舰队要适当照顾在职官宦及其家属,这一点就为尚若正减少了许多生意上的阻力。他哥哥是京城有一定影响力的言官,尚若正虽不仗势欺人,但把这层关系亮出来,上海市舶司总署、安平镇商会和哲河商会就都敬他三分,许多出来经商的京官家属也都来和他结交,这群人渐渐就形成了一个特殊的群体,互相帮忙又互相照应,有了这样一个保护网,等闲的坑蒙拐骗之辈就不敢轻易上门,而尚若水的地位又成了他的诚信资本,这生意就更好做了。
也就在同一年尚若水升了言官科长,这个官职位虽然不高,但权力却大,“骂死宰相不赔命”,想批谁就批谁,想斗谁就斗谁,极不好惹!
大哥官运亨通,二弟就生意兴隆。这中间的微妙关系,要跟外国人解释起来得长篇大论,但只要是中国人,也不用解释就应该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尚若正通过各种关系,贱价买到了一座出产香料的小岛打理,光是这座小岛,每年的固定进益就有上万两的白银。跟着货滚货钱滚钱,只三年光阴尚若正就成了拥有五个小岛,又在婆罗与哲河分别置办了五间店铺,从一个京官家属变成了一个南洋大财主。尚若正把其中的三座小岛、两间店铺转到了哥哥名下,并将岛契、店契转送北京。
哥哥升官,弟弟发财,正是两得其美。
尚若正也是个顾亲情的人,更何况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发财和他兄长的地位有偌大的关系,所以第一年赚到钱后就送了三千两银子北上,半年后翻倍,第二年又翻倍,然后就固定为每半年汇将近一万两的银子去北京。
作为一个儒生应有的臭脾气,尚若水一开始听说弟弟不读书却转行去经商后指着南方把他痛骂了一顿,恨他不争气,但五个月后收到第二笔共五千五百两银子的汇款时,他不说话了,再过半年又收到了一万一千两银子,这时尚若水终于颔首说:“若正啊,虽然轻浮了点,但本质还是好的。”
有了这样一笔固定的大钱后,尚家的生活状况就完全改观了,由拮据变为小康,由小康变为大康,慢慢地又变得阔绰起来。他全家都称赞起远在南方的这个二老爷,就连他那个在尚若正卖地出海时曾骂尚若正不得好死的老婆,这时也开口闭口把小叔子夸个没完了。
就是有一单坏处,尚若正在附来银子的同时,常常在信里委婉劝乃兄多为李彦直一派说话,因他很清楚,自己能在南洋靠的正是这一派的势力,就算不讲恩情,单论利益,尚家也该帮李彦直一派撑撑场面啊。
可是尚若水不,他回信把尚若正给斥责了一顿,说他发了点小财就忘了圣人的教诲,“君子言义而已,何必言利?余当年教汝读书,用心谆谆,所为何来?如今汝得了蝇头小利,便将安身立命之根本大义尽数抛之脑后,堕落如此,尚家列祖列宗地下有灵,亦将以汝为不肖子!”
而在官场上,尚若水也秉持这样的论调,常常和李彦直一派对着干,似乎非如此不足以表明自己向义不向利的清高。
有时候他老婆也劝他说:“当家的,现在咱们是靠着开海才过上了好日子,你就算不帮那位李侯爷说话,至少能不能少骂他两句?”
结果却被她丈夫痛批了一顿,大骂她:“尔妇人何知!”
他老婆不敢再开口,转身打理小叔汇来的钱去了。
尚若水舒心的日子就这么过了三四年,老婆伸手收钱,他张嘴骂人,要日子有日子,要痛快有痛快,言官做到了这份上,真是夫复何求啊。
尤其是最近一年多,随着李彦直丁忧下野,徐阶独木立朝渐显艰难,保皇派开始抬头,而尚若水也是保皇派中的一员,他忠字当头,已经连上了三道奏疏,请首辅大臣归政于天子。
徐阶把他恨得要死,可又拿他没办法,因为朝中这样的人并不止尚若水一个,就算花了大力气把他给整下来也没用的,还会有第二个尚若水、第三个尚若水冒出来。这些年徐阶遍引私人,安插到各个要害部门,但仍然无法完全控制住大明帝国的庞大官网,到了近几个月,“归政于天子”的主张更成了大势所趋,李彦直一派对士林舆论的控制力不强,徐阶一派也挡不住这股潮流,眼看群言汹汹,徐阶再不还政于天子地位只怕自己也要不保了,尚若水等决定趁热打铁,再来一个联名上奏,发动一次空前的大攻势!
他心里浮现出徐阶被迫归政、皇帝点名嘉奖自己的场景,想起从此青史留名,永垂不朽,尚若水嘴角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这个时候,朱载垕也正在宫里等着呢,最近帮他说话的奏折是越来越多了,一开始徐阶还压下几本,呈上几本,最近却多到徐阶压都压不住,朱载垕每天上朝的时候都在数徐阶鬓角的白发,每次都发现多了十几根,他很清楚,再这么来几轮,徐阶多半就扛不住了。
三更了,该准备上朝了,尚若水穿好了衣服,瞑目养了会神,便起身出门,会了年兄同僚,互通消息,御史刘左予低声问他:“今天参不参?”
尚若水嘿了一下,袖子里露出折子来,刘左予也把袖子一提,里头也有一份折子,两人对望一眼,同时会心一笑。 上朝,叩拜,太监宣科:“众卿家有事奏表,无事退朝——”
十几个官员一起叫道:“臣有本——”
朱载垕大喜,徐阶却皱起了眉头,低声道:“规矩都没了!”朱载垕却道:“不要紧,不要紧,呈上来!”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了急报,朱载垕心想管他什么急报,先看奏表再说,谁知那急报却来得好生猛恶,信使闯上殿来,气喘吁吁地奉上了鸡毛信——很明显这是加急的军情!
“怎么了?”朱载垕也有些紧张了。
徐阶接过,打开一看,眼中闪过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喜色,脸上却现出惊慌,大叫道:“不好!佛郎机国起十万大军来犯,已经取了新加坡!婆罗亦告急!”
朱载垕一呆,心想这会子怎么会出这事,但朝上却有几个官员惊呼起来:“什么!”这其中就有刘左予。
这几声惊呼声夹杂在众朝臣的纷纷议论中也显得十分突兀,尚若水看了刘左予一眼,心想:“刘兄这回亏大了,我老劝他说新加坡离狼子之国太近,不宜在那里置办太多的产业,他却不听,这回只怕是血本无归了。”不过他在婆罗也有店铺啊,也不知道战火会不会烧到婆罗,因此也担心得紧。
刘左予一张脸已全无血色,本来想要上本的,这会也没有一点心思了。朱载垕有些不悦了,心想不就丢了个又荒僻又遥远的小岛吗,又不是什么大事,眼下应该是帮朕鼎定九五之位才更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