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塞外民众来投,只怕乡间势族难容。”马周加重了语气,深深看了李善一眼,“此等事……山东曾有先例。”
对土地的欲望是这个时代任何人都难以抑制的,李善心里有数,代县如今有大量废弃的田地,那是因为这些年频繁战事导致的,乡间势族对此也无可奈何……总而言之,代县如今的天花板不高,导致这些势族没有吞并田地的胃口。
但如果李善的计划能顺利的实施,雁门甚至马邑一直在手,代县将会渐渐恢复元气……到那时候,乡间势族只怕不会让那些就放在嘴边的鸭子就这么飞走。
马周说的山东故事,指的就是崔帛一事……当日说到底也是因为刘黑闼兵败身死,山东持续多年的战事已然落幕,各个世家门阀开始伸出了触角,不再掩饰对土地的贪婪之心。
马周用近乎窥探的眼神打量着面前这个少年郎,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考验。
之前李善在山东,在长安种种举动,最终名扬天下,但说到底是凭借其自身的能力……呃,至少在马周看来,是李善自身的能力。
但这一次不同,考验的是李善的执政水平。
代县,十多年来为四战之地,立尸之所,世家门阀亦不愿居之,百里侯有真正的权力……而且因为李善个人特点,这种权力甚至能直抵乡间。
但李善想将代县握于手中,就不得不依靠那些乡间势族,如何相处,利益分配……这都太考验李善了。
马周很怀疑李善有没有这样的水平……毕竟这种事,不是什么少年英杰奇思妙想就能做到的。
但是,马周面前这位,是个披着十九岁少年皮的穿越者。 前世的李善只活了二十九岁,但这二十九年内,他可不是被家人宠爱的孩子,他历经了无数磨难,他一步一步往上攀爬,他一次一次从困境中突围而出。
甚至,他并不是个好人……虽然他单名一个“善”。
李善很清楚马周的疑问,如何驱使这些乡间势族?
“从无一定之规。”李善轻笑一声,“无非恩威并施罢了。”
“恩威并施?”
“先前已然怀柔施恩。”李善嗤笑道:“之后再度施恩……”
从名位上来看,即使是代县最有名望的贺娄一族也不值一提,无一人出仕,姻亲均已没落,无论是在代县还是在长安,分量远远不能与李善相提并论,更别说其他那些家族了。
让他们的子弟随侍身边,让他们的子弟他日或有出仕可能,这已经是怀仁施恩了。
而在李善的计划中,组建商队出塞通商,这些乡间势族更是主力军,李善猜测即使是现在,或许也有走私商队。
但这种小打小闹能与成规模的走私相提并论吗?
利益的牵连,更是李善赠予的好处,屡屡施恩……那些乡间势族就会俯首帖耳吗?
深知人心险恶的李善当然知道不可能,他眼神中夹杂着寒芒,并未开口,而是盯着马周。
马周若有所思的偏过头,“若是哪一家跳出来……”
“哈哈,那自然是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马周放下心来,恢复了往日神色,似笑非笑道:“某倒是忘了,怀仁最擅退避三舍。”
所谓退避三舍,关键在于,连退三次之后的结果……城濮之战中,晋文公为报答昔日恩情,连退三舍,终大败楚军,敌军主将子玉自杀。
李善当日在芙蓉园中屡屡退避,正如在代县屡屡对势族施恩,当日奋起反击,他日辣手为之,都站得住脚跟。
其实即使这些家族安分守己,他日云州、朔州民众来投,没有摩擦,李善也会制造摩擦……不然如何管束势族,不然如何安来投民众之心呢?
“万事俱备,如今只欠东风……”
听到这句话,马周略一思索就懂了,这是借三国赤壁之战以喻长安。
正在这时候,外间传来马嘶声,朱八在外间禀报,“郎君,杜晓、赵大回来了。”
“东风来了。”
马周有些费解,为何能确认是东风而不是西风?
“临济县侯……”李善诧异的起身相迎,阚棱封爵一事他在信中听苏定方提起过。
阚棱咧嘴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
接过杜晓递来的信,李善迅速看了一遍,沉吟片刻后又接过赵大递来的凌敬来信,搂着阚棱的肩膀坐下,大笑道:“未能亲眼见足下痛殴罗艺,可惜了,可惜了!”
阚棱轻轻用力挣脱开,深深拜倒在地,“江淮军叛,满朝皆杀,多谢县公进言,使义父得保。”
当日,江淮军叛变的消息传到陇西道,阚棱极为惊惶,但信使相告,吴王无恙,直到回京后才知道,是李善在陛下面前进言,杜伏威不仅无性命之忧,更出入无忌,还曾经入宫觐见。
这次阚棱将罗艺打的这么惨,其中也有替李善出头的因素。
李善问了几句西征战事,笑道:“某便称一声阚兄如何?” “不敢当。”阚棱起身,郑重其事道:“义父嘱咐,诸事均听足下之令。”
“既然如此,那便称一声阚兄,你称一声怀仁就是。”李善笑道:“此次赴任,王君昊主亲卫,其为当年河北名将王伏宝之侄,冲阵犀利,勇力绝伦,但难以独当一面。”
“阚兄不仅武艺精绝,更擅统军,此次或要借重,还请阚兄助一臂之力。”
阚棱连连谦虚,只是这人有点木讷,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
李善让朱八安排住宿,先请阚棱歇息,才转回头看向马周,啧啧两声,“三姐还真……不过的确用得上。”
马周心里暗骂……平日明里暗里都称平阳公主,人家送来好处,立即改口叫三姐了!
顺手将两封信都递过去,李善轻声笑道:“秦王倒是不改犀利本色,此次让东宫吃了大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