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康富庶,金陵尤盛,自父皇建国始,二三十年光景,已成纸醉金迷、黄金遍地,笙歌燕舞,一派繁荣昌盛。
东部靠海,西南边陲无敌犯境,北有北齐,做为友邦邻国,替南康挡下塞北诸奚的虎视眈眈,气候温暖湿润,物产充沛,民生景泰,可谓世间头一等风水宝地。
如今,繁华都城被铁骑踏碎,战火四起,硝烟吞噬锦绣,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大概是因为她已经死了,便对这世间再无牵挂,眼见家国倾颓,虞莜静默负手,冷眼旁观。
此地是她耗费心血、一手造就的盛世,却并无惋惜,反而觉出一丝痛快。
铁骑蜂拥入城,卷起的旗旌上书大字——“齐”。
虞莜跟着他们回身,望向不远处的建康宫。
乌泱泱的军队最前方,立着一个身穿明光甲的高大身影,风扬起他沾满鲜血的披风,无数人簇拥着他,举戈高呼:
“太子威武!”
太子……北齐太子?哦,是秦昶呀!
虞莜淡笑,果然,是这没良心的狼崽。
建康宫在熊熊烈火中倾覆,她看见皇兄被人推搡着站到北齐太子面前。 雪亮刀锋划破天际,照亮魂灵的双眼,她的目光紧随,直到皇兄的大好头颅滚落血污,终于发出一声由衷的叹息。
虞莜低头看看透明的身体,不知自己为何身死魂未消,大抵是要入土为安吧。
已然行至生命的尽头,她并无遗憾。
……
“公主……公主,等等我呀。”
一袭曳地红裙划过青砖地面,带起泛着银光的长长轨迹,竹青颠着小碎步追上来,笑声清脆如银铃。
“您这一大早的就出来,叫梅姑姑知道,又该唠叨了……这是要去哪儿?”
“随便走走……”
虞莜回过头,白生生的圆润小脸上,乌眸流露一丝迷茫,歪着头想了想,“竹青,今儿初几?”
“嗐,您怎么连这都忘了。”竹青一拍手,“今日是您及笄的大日子,九月初六呀!”
“哦……”
虞莜踮了踮脚尖,是挺轻盈,但也不能飘,那么……她不是已经死了么?
她举起一只手,迎着熹微晨光在眼前晃了晃,碎光透过指缝耀入眼帘,卷浓长睫微眯。
秋阳缱绻映在她的脸上,肌肤如剔透白玉,细腻润泽,唇不点而红,黛眉如翠,眼似水杏,下颌纤盈弯出一抹柔媚的弧度。
她这是又活了?还回到五年前及笄那日。
就、很没有必要。
前世,她最快乐的时光都在十五岁前,金陵日暖春和,她本是廊前檐下、自在盘旋的燕,是建康宫唯一的、也是最得宠的小公主。
她的父皇弘盛帝乃当世英杰,曾豪言许诺:吾家有女初长成,可堪匹配天下最好的儿郎。
君子好逑,早在一年前,好逑宴的请帖就已送至各大世家的青年才俊手中。
然而父皇自己却失了约,不及替他的嬿囡择选佳婿,年初旧伤复发引起急症,就此撒手人寰。
前世的好逑宴如期举行,天之骄子云集金陵,年轻人的追捧,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情小爱,但他们的背后,是各大世家的审视考量。
彼时皇兄刚刚即位,根基尚且不稳,朝中老臣各怀心思,更有江左世家伺机以待。
那场好逑宴,让皇兄看到了她的价值,苦苦哀求她留下来帮他。
虞莜答应了,之后五年,她苦心周旋于各大世家,平衡朝中局势,殚精竭虑,一日只睡不超过三个时辰,积劳成疾,却也终于让皇兄坐稳皇位。
沿着殿前的回廊信步缓行,前世她病弱数年,已快忘了这种轻盈如燕的感觉,以致步履依旧拖沓,连珍珠绣鞋上嵌着的彩蝶,都懒洋洋耷拉下翅膀。
“公主您怎么了?”竹青悄悄探过头来,“不高兴么?”
今日的好逑宴,宫中筹备多时,公主昨晚还兴致很高,说好要带她一道去,宴上各家送来的新奇礼物,由她全权打理。
在竹青看来,公主是天底下顶顶好的小仙女儿,心善又讲义气,平日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想着她。
虞莜回过头,看着年少的竹青,伸手在她头上的丫髻戳了一下,“高兴啊,为何不高兴?……竹青,你今儿真好看。”
“真的!”竹青双手捧腮,亮晶晶的眼里全是小星星,“好、好看么?那……那也没公主好看,公主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小娘子。” 虞莜杏眼微弯,唇角俏生生扬起,看向殿前广场上络绎行走的宫人,大伙儿见了她来,纷纷上前屈膝行礼。
前世她做了辅国长公主,搬去太极殿,这处琼华殿无人居住,便逐渐冷清了。
而今,看着一张张变年轻了的熟悉脸孔,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热烈的神采,那颗在湖底浸泡冷硬的心,正在逐渐回暖。
出了殿门,守在外面的乌衣卫看到公主,立刻有一队十八人跟了上来。
虞莜按着前世的习惯,本想叫肩舆来的,足尖轻捻了捻,脚步轻快朝西南角走去。
建康宫她两辈子住了整整二十年,各个角落都熟稔非常,穿花拂柳,沿太清池抄近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