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咬牙,他开始在暖阁中来回踱步,他一发愁就有这么个毛病:“刘大夏不是曾整治过光禄寺吗?”
月池叹道:“坏得根子在宫中内官,刘尚书纵有滔天本事,也不能靠修剪枝叶来力挽狂澜。”
朱厚照的脚步一顿,抬头望过来,目光如炬:“为何往年都无大臣上奏?”
月池垂眸,长睫微动,如蝴蝶抖动翅膀:“试问哪个外官敢将手伸到内廷来。再者,他们也惧奸宦近水楼台,积毁销骨。”
朱厚照掀袍坐下:“难不成你就不怕了?”
月池道:“怕,但是如果连我都不开口的话,您八成一生都不会知道此事了。”
她现在是一介白身,不论说什么,都无插手之力,这样反而显得她一心为公。若是等到她有了功名再这般直言不讳,难保朱厚照心里不会觉得她僭越。
朱厚照闻言拍拍她的肩膀:“你到底和旁人不一样,咱们是打小儿的情分。这宫中是该好生整治了。”
太子爷连牙缝里漏出得都是森森的杀气,不过列举些许几样,估计就有五十万两白银的侵吞,若是全部查出来,八成有上百万之数,全部进了这些阉奴的腰包!
他端起青花茶花纹碗,灌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方道:“不过,你还是太单纯。内库不能开。财政之事,闹了这么些年。按往年的惯例,一年国家收支都是在年终时由户部尚书汇报。可现今才九月,他居然就把奏章递了上来,摆明是冲着孤来。”
月池一惊:“您是说,他们想通过您对这些事的处理,来试试您的斤两。” 朱厚照微微颌首:“孤监国的第一桩要务若退了,日后就再难立起来。必得让这群老东西知道孤的厉害,才不敢作妖。”
月池微微蹙眉:“可刚上来就剑拔弩张,于为政亦无好处。”
朱厚照双手抱胸:“两害相权,取其轻。非要在害怕和敬爱中二选一,孤宁愿选害怕。”
月池沉吟片刻道:“或许,您可以二者得兼。”
朱厚照笑着递给她一块枣泥糕:“又说傻话了不是。”
月池咬了一口,甜蜜松软的糕点在嘴里却泛出了苦味:“这可不是傻话。对裁汰的冗员,如无违法乱纪者,何不给他们一点路费和养老钱,表达您希望他们滚好的衷心祝愿。”
朱厚照眼前一亮,大笑道:“哈哈哈,这倒是个好办法。”
眼见他高兴了,月池这才顺势说出另一条:“可惜,依现在的情形,只能先动内廷,待到灾害过后,方能抽出手来对朝堂下手。民间已然祸乱纷纷,若是内外朝同时大变,恐朝野动荡。”
朱厚照的脸色又沉下来,他虽然极想做出一番大事业,但到底知道轻重缓急:“就依你。来人,叫刘瑾过来。”
月池闻言失笑,刘公公当真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她拱手道:“臣领命,先行告退了。”
朱厚照看她:“孤还没说完呢,你领哪门子命?”
月池莞尔:“臣领得是隔山打牛之命。”
居然只听他召刘瑾,便猜到他的全盘打算,朱厚照看着她苗条的背影,嘀咕道:“难不成,这就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刚一动念,就觉浑身不自在,忙移开目光。此刻,刘瑾也到了。刘太监战战兢兢地跪下,谁知不出三炷香,便又欢天喜地地出去。文华殿中小太监和小宫女,几乎都得了他一个笑脸。大家毛骨悚然之余,都暗自嘀咕,他是又撞上什么好事了?当然好事,城府之深如刘瑾都按捺不住分享的心情,他立刻找到魏彬,欣喜若狂道:“天大的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呐。苍天有眼,老子总算时来运转了!”
被提溜过来的魏彬听得云里雾里,忙腆着脸问道:“刘哥,你说清楚些,是啥好事啊。”
刘瑾志得意满道:“爷打算让我入内官监了。还是仅次于掌印的监丞!”
魏彬听得难掩艳羡嫉妒之色,宫中二十四衙门,虽说掌印太监都是正六品衔,可那管洗澡水的混堂司和司礼监能一样嘛!宫中的一把手管批红是司礼监,二把手就是管任命的内官监,刘瑾如今成了内官监的二把手,那就真是扶摇直上,成了人人都得点头哈腰的大太监了。
魏彬笑道:“恭喜刘哥,贺喜刘哥,小弟我一定唯刘哥马首是瞻,只求刘哥日后有肉吃,给兄弟一口汤解解馋就够了。”
刘瑾道:“彬儿,你放心。你出头的机会多着呢,只要咱们替爷把这趟差事办好,空出来的位置,只怕一抓一大把!”
魏彬听得一惊:“难不成爷要换掉二十四衙门里的人手……可是万岁还在呢,这是不是……”
刘瑾给了他一下:“瞎咧咧些什么!爷是要整治贪污,太仓已经空了,都是现在这些太监贪污的。咱们就要把那些人弄下来,换廉洁得上去!”
魏彬只觉牙酸,刘瑾也好意思说整治贪污,再说了,他小声道:“世上还有廉洁的太监?”
刘瑾呸道:“看着廉洁的就成!”
朝野内外,都对太子监国的第一道命令拭目以待,谁知,他居然一上来就提拔了自己的贴身太监!一时文官中不满声四起。月池下学后刚一出宫门,就被吏部尚书梁储堵在了路口。梁先生诚恳地邀请她去吃饭。对着这个曾把手都打肿的先生,月池哪敢说自己已经在端本宫吃过了,只得跟着走。
两人乘马车来到灯市口的鸿庆楼。灯市口顾名思义,因每年农历正月初八至十八朝廷在此设灯市而闻名。这是条当道的街,虽没到灯市的时节,倒也热闹。他们在店小二的引领下进了二楼的包间,月池环顾四周典雅古朴的装潢,不由道:“这么好的酒楼,想必花费不少,您当真舍得在这里请我?”
梁储还未开口,一旁的店小二就笑道:“少爷这话可问错了,瞧老爷这身上的锦鸡补子,堂堂二品大员,莫说是请一顿饭,就是把咱这小店都包下了也绰绰有余呐。”
梁储沉下脸道:“本官靠俸禄过活,可没那么多闲钱。快点菜!”
他多年宦海沉浮,一肃容威严非比寻常,当即唬得那小二不敢吱声。月池倒是坦然自若,点了水晶肴蹄与大煮干丝。
梁储见她就点两道,倒有些不好意思,胡须抖动又补充道:“本官虽然靠俸禄过活,但多年积蓄也薄有资产。”
月池不由莞尔:“您老两袖清风,学生是知道的。今儿就来试试菜,若味道好,下次让爷来请客。” 梁储自然知道,爷是指太子爷,他皱眉道:“怎么你们经常出宫厮混吗?”
月池轻咳两声:“偶尔,偶尔。咱们还是说正事。”
小二颇有眼色,忙退了出去。掌柜的见他忙催:“还不快去后厨报菜名,万一耽搁了,咱可吃罪不起。”
小二翻了个白眼:“就两道菜,能怎么耽搁,官位这么高的铁公鸡,咱还是第一回 见呢。其他人来,哪个不是山珍海味的。”
雅间里的两人浑然不知这些人背后的闲话。梁储质问道:“你从老夫这里拿走了《大明会典》的初稿,言说要以此劝诫殿下整顿内宫,你就是这么劝诫的?”
月池夹了一块晶莹剔透,红润鲜亮的水晶肴肉,粘上姜丝香醋:“先生,冷静些。看人看事,总不能只瞧表面吧。”
梁储抿了一口碗中的干丝汤,豆腐做成的干丝细若毫发,正因如此,火腿虾仁的鲜味才能完全渗透其中,再配上鸡汤的醇厚,滋味当真妙不可言。不过即便是这样的佳肴,也不能阻止梁尚书的炮火。他嗤笑一声:“难不成,你要说,刘瑾是外奸内忠,奸猾之相下藏着一颗好似这肴肉一般鲜红的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