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正感慨间,耳畔忽然又传来马蹄声。他们一愣,不由齐齐一望,就见朱厚照一身紫花罩甲,骑着枣红马,带着十几个随从飞驰而去。长亭里的人在吃了一嘴的灰后,面面相觑。
董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戳了戳谢丕:“以中兄,刚刚过去的那是?”
谢丕僵硬地开口道:“是皇上吧?”
穆孔晖犹疑道:“不会吧,献吉兄,你为官这些年,见过这么简单的天子仪仗吗?”
李梦阳一时无言以对,他半晌方道:“别说我了,就是我爷爷,也没见过在官道上疾驰的大明天子!”
朱厚照一行人骑得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不出一炷香就把月池等人团团围住。月池吓了一跳,连忙急拉缰绳。
时春的师傅邓桂饶是老江湖,也一时慌了神,这穿着打扮,明显不是土匪,那就是仇人来寻仇?他不由看向时春,时春忙对他道:“师傅,快下马叩见皇上!”
邓桂一时瞠目结舌,他忙和时春一齐跪在尘土中。月池万不曾想到,他居然敢就这么追上来,而且还就带了这么几个人。她没好气道:“看来,皇上是嫌龙案上的奏本还不够多!”
朱厚照也是怒气冲冲:“你李相公都豁出去了,朕还怕什么。走,立刻跟朕回京!”
说着,他就要弯腰拽月池上马,然后就尴尬地发现,拽不动……他的眼睛瞪得溜圆,显然不明白,为何锦衣卫拖人上马那般轻松,到他这里就是纹丝不动。
月池被他连扯几下,帽子都掉了,既好气又好笑:“您这花架子,怎么和人家比。”
朱厚照松开手,立时反唇相讥:“你这纸灯笼,不也想着做包青天吗?” 月池仰头看他:“您下来,把马牵到路边,别挡着道。”
朱厚照回头看到几个行人远远望着这边,不敢过来。他一时脸上发烧,初来时的气势已跑到爪哇国去了。他和一众人牵马进了林子,随从们都远远站开,月池和他立在大松树下说话。
月池道:“您是天子,怎可出尔反尔?”
朱厚照哼了一声:“天子出尔反尔的多了去了。”
月池被噎得一窒:“您不是一直说自己是金口玉言吗?”
朱厚照更加光棍道:“那都是骗你们的,朕经常食言而肥,只是史官不敢记而已。”
这才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月池也懒得绕圈子了:“我不想回去。”
朱厚照闻言勃然变色,月池本以为他又要大发雷霆,谁知他居然生生把火气忍了下去,咬牙切齿道:“那件事,咱们可以暂时不提。”
月池一愣,随即心道,信你这个色胚就有鬼了。她讽刺他:“可是,您不是经常食言而肥吗?”
朱厚照冷不防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时被堵得面红颈赤。月池见他如此,心知他快到临界点了,忙见好就收,封建时代的社畜就是这么无奈。她道:“行了行了,臣只是一句玩笑话。万岁宽宏大量,想来不会和臣一般见识,对不对。”
朱厚照闷声道:“你跟我回去,我就不和你一般见识。”
这下又像只大橘了,月池开始哄宝宝:“臣也想回去,可是,时势不允许啊。财政危机,必须要想法子解决,否则一切规划,都是痴人说梦。”
朱厚照道:“朕已经让刘瑾去敛财……”
月池打断他:“可那不是长久之道,您总不能一直靠内库的银两来养军队。大明的赋税制度也需要改革。”
朱厚照缄默不语,当他再开口时,他又从一个少年,变成了一个精明的帝王:“这暂时不可行,一则远水解不了近渴,二则赋税的根本就是田赋,这是在从天下官吏口中夺食。我们没有军队做后盾,不可如此妄动。”
月池道:“您说得是,田税虽动不得,可还有商税。不说别的,两淮盐商,富可敌国,难道不该榨些油出来吗?”
朱厚照一愣,他道:“朕的确有清理盐政的打算。可惜,盐政中裹挟的势力,也不容小觑。”
月池道:“那就让臣先去探探底吧。即便不成,也可以去藩王和商人处打秋风回来孝敬您。待到东官厅成型,万岁手握重兵,就是我们磨刀霍霍向猪羊之时了。”
朱厚照道:“你就不能帮朕把东官厅安定下来之后再走吗?”
月池道:“东官厅的安定与否,关键要看您的荷包是否充盈。否则,户部只需要扣着军饷,就足够辖制您了。”
朱厚照默了默:“你们只有三人,如何能携带大批财物。这样,朕再派五个人跟着你。留三个保护你的安全,另外两个负责运输。”
月池暗自咋舌,这变得可真是快啊,说什么情深似海,还不是利字当头。
月池一面谢恩,一面道:“那您可得给我派几个可靠之人。如此机密之事,臣死了不足惜,可若是走漏了消息,会坏了您的大事。”
朱厚照道:“你放心,你若有任何闪失,朕必诛他们九族,噢,还要再算上刘瑾。”
月池不由莞尔:“刘公公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啊。”
朱厚照也失笑:“朕的官,本就不是那么好做。”
两人就此分别,朱厚照回宫就召见了刘瑾。当朱厚照允准月池外放的那一刻起,刘公公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布置暗杀和嫁祸计划,一逮着机会,立刻手起刀落。谁知,朱厚照来了这一出。
刘瑾扑通一声跪在金砖上,地龙里热气不住升腾而上,但他却出了一身冷汗。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计划被朱厚照察觉了,连忙撇清:“爷,您何出此言,就是借奴才一个熊心豹子胆,奴才也不敢去加害李相公啊。奴才虽然与李相公有些小过节,但那都是陈年往事了。如今我们一同为爷办事,奴才即便有些小心思,也不敢坏了您的大事啊。”
朱厚照本来也没抓住把柄,不过是敲打他几句:“是吗?你记得就好。朕不仅是要你不去加害李越,更是要你护他周全。若他有什么闪失……”
朱厚照轻笑一声:“他要是伤了一根手指,朕就剁了你全家的指头,他伤了一条腿,朕就打断你满门的狗腿。总之,他有所损伤,你就要十倍百倍来偿还。你明白了吗!” 刘瑾一时浑身发麻,汗如雨下,他磕头如山响:“奴才明白,奴才明白。”
朱厚照又亲自扶起他:“老刘,朕知道你素来忠心,可也知道,你那点小算盘。按理说,你勤勉为朕做事,朕应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有的事,朕可以当没看到,有的事,却万万不能。但万万不能的事,毕竟是少数,要你及时收手,应当不难吧?”
这一番连唬带吓,把刘瑾魂都吓散了,只得唯唯而已。朱厚照却还给了他赏赐。刘瑾出了乾清宫时,捧着沉甸甸的金子,已然双腿发软。他在路上时,正碰见了大太监李荣。李荣见他如此模样,忙上前去见他,邀他去司礼监衙门小坐。刘瑾刚刚耗尽了神思,哪有空和他虚以委蛇,是以连连推辞。
李荣是人老成精的人,哪里会看不出刘瑾的忌惮。他呵呵笑道:“都是一家人,何至于如此。说不定,老朽还能帮你出出主意呢。”
刘瑾一震,不由看向他,李荣眯成一条缝的眼里精光四射。他心念一动,便真跟着李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