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皱眉道:“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发现?”
月池摇摇头:“如今市井繁华,服妖倍出,涂脂抹粉,衣红披紫,红丝束发的生员大有其人。我这都算简朴的,再加上我又经历了科举搜身,还去娶了一妻一妾。谁会往这里想。”
唐伯虎道:“那皇爷呢,我听说你和皇爷、似乎……”
月池讶异之余又是无语:“此等无稽之言,居然传到了这里。”
她睁着眼说瞎话:“皇爷待我就如亲兄弟一般,是那些嫉贤妒能之人,为了污我的名声,这才散布谣言。我已然好好惩治过两个罪魁,料想他们以后再不敢了。”
唐伯虎这才松了口气,而后又不好意思道:“为师不是那个意思,我主要是怕你吃亏。”
谁知月池又语出惊人:“男欢女爱而已,谈不上谁占便宜、谁吃亏。只是,要找到一个守口如瓶的男人,实在太难了,为今之计,只能先忍忍。”
唐伯虎:“???”
他早知道徒弟不是寻常女子,没想到在男女之事上居然有武周之风。他哽了半晌居然鬼使神差道:“找一个倒是不算什么,贾后还不是……”
他在月池诡异的目光中声音越来越小。贾后是指晋惠帝的皇后贾南风,素以剽悍著称,时常派遣随从去街上绑架美男子,用箱子偷入进宫廷与她私通,睡一个就杀一个,用了马上就宰。只有一个肤白貌美的小吏讨了她的欢心,才留下一条小命,世人因此才能得知贾后的风流韵事。
唐伯虎鼓起勇气再次道:“找人是小事,可万一,身怀六甲……”
月池蹙眉道:“不是能避孕吗?” 唐伯虎已经完全不知话题是如何转到这个方向的,不过风流唐才子还真知道:“为师也只是年少轻狂时听说,南边有一妇人,夫家对她甚好,房中根本不置妾婢。可她连生了五胎之后,实在难以忍受,因而想法子避孕,结果却……血流不止,一命呜呼。【1】”
月池一时瞠目:“那秦楼楚馆中又是怎么回事?”
唐伯虎道:“她们是吞食少量水银、砒霜和烟土来避孕,这些都带毒素,稍有不慎,就会中毒身亡,你可千万不要瞎折腾。要绝生育之苦,哪有那么容易,若是能这么简单,高门贵妇也不至于主动替夫纳妾了。”
月池在怔愣片刻苦笑一声:“我还是想当然尔。我以前以为,女子心甘情愿地扶持兄弟,拼死拼活要生个男孩,全然是被荼毒过深的缘故。可真真在乡下走了这三个月,我才发觉,在小城小村中,若没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谁都可以欺到家门口。许多男子也不是拿了姐妹的好处,就当个懒汉。他们一面要辛苦做农活、养家糊口,一面要为嫁出去的姐妹撑腰,若是姐妹不幸亡故,还要管外甥和外甥女成长和嫁娶。娘舅娘舅,见舅如见娘,就是如此。时人虽然重男轻女,但许多人也不会将亲生女儿当作牛马。像我生父那样的人,虽然旁人不敢来管闲事,只怕暗地里也对他多鄙夷。【2】”
唐伯虎点点头:“那样的恶人,实是罕见。寻常人家,不到生死关头,谁又会卖女儿呢?即便是在村里,吃软饭、卖闺女,也会被指指点点的。”
月池长叹一声:“今日方知,纳妾也是为了保命。即便身子骨如先帝那般,也让太后怀了三胎。若是碰到当今这样的,专宠之人只怕活不到中年,就因频繁生育、过度伤身一命归西了。”
唐伯虎忙道:“还不快闭嘴,这些话也是胡说的!”
月池眨眨眼:“我们在地窖里呢。”男女地位失衡不只是因经济基础,也不单是文化洗脑的结果,其背后还有更复杂的社会原因。这并不是一件好事,这意味着,她估计到死的那天都要以男子面目存世了。毕竟,人是无法与时代抗衡的。
第155章 白发愁看泪眼枯
只要我在世一天,便决不会离弃她
受了极大惊吓的唐解元全然忘记了问月池此行的目的。而月池在回房休息了一夜后, 就准备将此行的成果向朱厚照汇报。她这三个月主要是查探田赋收纳情况。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不论是田赋的比例,还是收缴、运输方式, 都非常地不“规范”。月池一时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就制度而言, 面对如此庞大的帝国,百年变换的岁月, 如今的大明帝国居然还沿用着洪武时期的税收定额制度!洪武皇帝于一百多年前觉得收一定数额的田赋便足够用了,所以他宣布将每个府缴纳的田赋数目都固定下来,永不再加。
并且,他还要求每一个府,不论土地、人口的数目都按照统一的税率。月池毫不怀疑太祖爷的用心, 这位出身于穷苦人家的皇帝,是真心实意地不想加重百姓的负担, 然而,他所制定出的这种根本无法执行的政策,反而给子民带来了沉重的包袱。
一些贪官污吏在固定税额之外,大肆另加摊派。刀笔小吏也能够在钱粮文册上做手脚,反正仕宦不得下乡,只要各府把该交的定额交上去,朝廷大员又岂会横加干涉。但即便是月池亲至, 她也不能一刀切,严惩额外加收摊派的官吏。
官员也是人, 也要靠俸禄来养家糊口,可是朝廷给的薪资保障,实在是少得可怜。官员不论是外派、还是出差, 亦或是修建官署、买办公用品、招募小吏书记等办事人员等, 朝廷都不会给一分钱。据说, 还有官员借高利贷去上任,这样的官员上任之后,为了防止利滚利,还不是立马刮三层地皮去还债。要是把这些人全部都严惩,明天大明官场就会成为一个空壳子。
就收缴而言,固定的税率既不可能实现,为了保障固定的税额和额外收入,每一个地方官员都会设置本地的税则,这完全是凭良心做事了,并且一个人的良心说了还不算。官员都是远离家乡到外地上任,并且在当地也只能待三年,即便假设这位老爷是个富家子弟,能够招募并能养活二十个手下,仅仅二十一个人,也管不了几万人的地盘,他只能依靠地头蛇。
据月池的了解,每次调整前,官吏、士绅、地主都会一起商议,而无话语权的老百姓就只能听命行事。大量的钱粮被从基层榨取,一大部分却被中层截留,帝国的上层不仅只能拿着“死工资”精打细算地过日子,还要背上不体恤百姓的骂名,想想就让人无言以对,可不服气又能如何?天高皇帝远在这时绝不是一句空话,别说是月池,就是朱厚照亲自来了,等他整顿完毕,拍拍龙臀走人后,这儿的税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
唯一可能调整的就是解运制度了,不论是银两,还是粮食,居然都是靠平民百姓来运输。运银两的叫银头,运粮食的叫粮长。一切的运输工作,包括行程、储存、交通工具,都由这些人负责,政府不仅不给钱,不给保障,在粮食或银两损耗后,还要求负责人赔钱。
一个庞大国家的运转,竟然是靠如此粗放的转运方式来支撑。不是月池看不起劳动人民,只是术业有专攻,这样高难度的工作,怎么能够轻易地交托给非专业人士。如此解运,既费人力、又费物力,还没获得多少收益,难怪朝廷之上个个叫穷,百姓之中却个个说苦。
但这要如何调整,月池也是一筹莫展。这可不比在京城挑拨离间,破坏永远比创造要容易。在京城,大家本来就在明争暗斗,她只是找准时机,当根引线或者煽风点火,原本的矛盾自然会被轻易激发,闹得天崩地裂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如今,她是要消解矛盾,而非激发矛盾,是要缓和局势,而非火上浇油。这就要靠专业知识,真才实学,可惜她既不是工科生,能够带来科技革命,来个天翻地覆,也不是财政学或税务学出身,能够在针对各地复杂的情况,进行一系列的税务改革,兼顾中央和底层的利益。
她甚至不能轻易摸着石头过河,这可和宫廷财政改革不一样,那事儿即便失败了,折腾得也就是太监和朱厚照,可在这儿,万一她瞎指挥,受苦得就是普通人民。月池心道,自己既没本事兼济天下,可也不能为祸一方。
她思前想后,还是写一封密奏交给朱厚照,朝廷中那么多饱学之士,说不定能想出好主意呢?她用蝇头小楷将字写到薄绢上,塞进了圆筒中,加了两层火漆,交给锦衣卫,让他们通过特殊渠道送回去。即便是八百里加急,等到朱厚照回信也是大半个月以后了,月池打算先去拜见岳父岳母大人,然后就再去看看盐政。
可想而知,方御史从一堆拜帖里看到“小婿李越”时的震撼,方公子彼时也在书房,他倒是欣喜不已,贞筠与他是同父同母的兄妹,情分自然非比寻常。他一时泪眼婆娑:“太好了,多年不见妹妹,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
方御史胡须一抖:“她已被逐出族谱,过得好与不好,又同你有什么相干?”
方公子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爹,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
方御史面如寒霜,油盐不进:“只要他上门,旁人一样会想起咱们家的丑事。”
方公子气急:“爹,他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你怎么能将他拒之门外呢?”
方御史冷哼道:“为父早已说了,别说他如今只是四品佥都御史,就是他做了华盖殿大学士,为父也一样不会让他进门!你也给我管好嘴,要是在你娘那里泄露一星半点,仔细你的皮!”
语罢,他便拂袖而去,徒留方公子独自在书房中懊恼。晚间,方公子去见母亲。他也早已娶妻纳妾,膝下有了二子一女。他去时,方夫人正在逗孙子孙女。
屋里早已烧了两个大火盆,暖开了几盆水仙花,满室都是温香。方夫人坐在罗汉床上,媳妇陪坐一旁,孩子们在仆妇的看护下玩耍。 方夫人对着小男孩犹可,可对着小女孩,便又忍不住抹眼泪。她把胖乎乎的小丫头抱在膝上,抚摸着她的额头:“我越看素芝越像她姑母,也不知我的筠儿过得好不好。”
方少夫人笑道:“娘说笑了,素芝哪有妹妹的好福气,得嫁那样一个贵婿。”
方夫人却怅惘道:“李越是不错,可未免离咱们太远了,我倒宁愿她嫁一个寻常秀才,让我能去瞧瞧她,我这心里才算快活。”
方少夫人心中不以为然,若真嫁了寻常秀才,小姑子哪有如今的风光,娘也是想一出是一出。方夫人看出她的心思:“你如今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等到这丫头出阁时,你就知道我的苦了。”
说着,她便轻轻戳了素芝一下,小姑娘还以为祖母是在和自己玩闹,当即咯咯地笑出声来。方夫人看着孙女的笑脸,又是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