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只是犹豫了片刻,就继续大步前行。他走得像风一样快,月池顾不得了,她想追上去,却被锦衣卫拦住。她知道这次不说,等到东窗事发时,一切都晚了。她掀袍跪下:“万岁容禀,臣有本密奏!是很重要的事,关系您和我之间,非常重要的事情!”
杨玉等人的脸都绿了,这是在说什么?
她看到朱厚照顿住了脚步,他转过头,对着她冷冷道:“可朕已经没有陪你粉墨登场的兴致了。”
待到人都离去时,管家李庄才将她搀起来。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仆,担忧地望着她:“李侍郎,您……”
月池缄默良久,半晌方道:“没什么,叫你看了一出‘狼来了’的故事。”
刘瑾知道这事儿之后,气得脸红脖子粗。他在屋里来回踱步:“你说他是不是有病?明知道皇上想什么,他去见李东阳时,嘴上还没有一个把门的。这下好了,彻底闹翻了!他们闹翻了不要紧,关键是随事考成,不要给老子玩脱了啊!”
司礼监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咸鱼翻身的机会,不想让这个机会白白错过,万一皇上赌气,这不就废了。
一旁的张文冕道:“依学生看,您多虑了,这事关朝局,圣上不至于为此赌气。”
刘瑾道:“那可未必。那些童生、秀才,是脑子最蠢的,也最容易遭煽动的,万一在南京聚众闹事,皇上也得摆出个态度来。”
果然不出刘太监所料,很快南京那边就传来学子围堵学政衙门的事来。李梦阳枯坐在府衙中,惶惶不安的妻子和儿女就在他身旁垂泪。他委实想不出,明明是一件好事,为何会办成这样。
他的属官道:“您的性子太急了,眼里又揉不得沙子。这上上下下,哪有不贪的,偏您来了之后,一口气处置了十来个教谕、训导,还把学校里的生员也撵出去那么多。”
李梦阳将桌子拍得山响:“生员名额本就有限,大县三十名,小县二十名,府、州才只有四十名!如让那些蒙混过关的人进来了,其他有真才实学的人可怎么办?我身为大宗师,当然要还官学一个清白。” 属官满心无奈道:“ 可那些有真才实学的人,也未必感激您啊。他们只会怪您,莫名其妙加大月考、季考和年终等级总评的难度,让他们学得越发艰难。”
依照明代的制度,官学里的生员到了年终时都要年终总评。总评成绩为一等、二等,便可以升贡到府学。评级为三等、四等的生员则可以保留县生员的身份。五等记录在案,如果明年还是五等,该生员就要除名了,六等则要直接除名,取消生员资格。生员的待遇极好,不仅本人不必承担赋税徭役,朝廷每个月还给米六斗,并发放鱼肉。
在属官看来,李梦阳如此管制生员,不仅是断了他们的仕途,更是断了他们的生计。难怪人家要破釜沉舟,和他闹个你死我活了。
李梦阳一时无言以对,他道:“士林尚且如此,何况其他?真真是暗无天日了。”
生员皆有功名在身,衙役不敢随意驱赶,只能撵走那些越来越多的童生。可童生和生员皆穿儒服,一旦纠缠起来,谁能仔细辨认。有一名生员被推倒,于是,李梦阳的罪状上又添了一笔。
幸好,南京兵部尚书乔宇等人率众及时前来,才暂时劝退了生员,平息了这场闹剧。
李梦阳一见他来,感恩戴德。乔宇叹道:“献吉兄莫谢,老夫救得了你一时,却救不了你一世。南直隶附近的各县生员、童生,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齐聚府衙门口,怕是有人在背后撑腰啊。你还是先上本请罪,再速速修书向李侍郎求助吧。”
月池收到这封求救信的心情可想而知,闹到这个地步,李梦阳回来受审已经是不可逆转之势了。这是在杀鸡儆猴。
刘公公在听到消息时,就已经坐不住了。他端了一壶芙蓉液并一盘凤舌,去见了朱厚照。所谓凤舌即禾花雀的舌头,为了做出这么小小一碟菜,要差人从南方捕上两千多只禾花雀,等送到京都来时,差不多要死上一半。而这剩下的一千多只,则由最灵巧的厨子,快速拔掉舌头,再精细烹调,做成这一碟特供皇上的零嘴。而朱厚照只是吃了一点,就说没胃口了。
刘瑾适时道:“依老奴看,不是这菜色不好,而是陪您吃饭的人,少了一个。”
朱厚照一愣,他瞥了他一眼:“怎么?你又和人穿一条裤子了?”
刘瑾低眉顺眼道:“您这是哪儿的话,人家哪里看得上奴才,就譬如这碟凤舌,奴才只想全心全意让您高兴,可旁人见了,只怕就要说有伤天良,过于靡费了。老奴只是怕坏了您的大事,您和人闹脾气……”
朱厚照怒道:“朕不是在闹脾气!”
刘瑾忙应道:“是是是,您这是……在管教自己人,他是您的人,您怎么打、怎么骂,都是您的事,总不能看着旁人把他欺负没了吧。再说了,人家看着是打李梦阳,其实是在打李越,看着是打李越,实际是在打……”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了,朱厚照似笑非笑道:“实际是在打朕的脸,是吗?”
以朱厚照的城府,他很快就明了刘瑾打得是什么算盘。他道:“司礼监这么急于为朕分忧吗?”
经了这么多年,刘瑾亦摸透了朱厚照的脾性,皇爷既不喜欢被骗,更无法容忍丑陋的真相,他只能给自己戴上一层面纱,若隐若现,才是最好的。
刘瑾幽幽道:“老奴不敢欺瞒您。奴才们只是不甘心。”
朱厚照讶异道:“噢?”
刘瑾抽抽噎噎地哭起来:“那些士大夫,张口闭口仁义道德,可不过是披着仁义道德的皮,为自己牟利罢了。又有几个人能想到您的难处,想到这大明江山的难处?可他们嘴里,却把自己标榜得如圣人一般,把我们这些人踩到了泥里。好像什么坏事都是我们做的,我们就一桩好事都没干过。我们是挨了一刀,也不配有儿女养老送终。可我们没得是命根子,不是对陛下的忠心啊!”
他吸了吸鼻子道:“那些人,他们凭什么事情都做绝了,还要为自己立牌坊呢?他们既然时时盯着我们,那我们也能帮您盯着他们,我们互相看着,谁敢乱伸手,就剁谁的爪子,这才叫公平不是。”
说到最后,他深深地伏到了地上。朱厚照看着他帽下花白的头发,也生出几分感慨:“老刘,你也是六十多快七十岁的人了,这些年,你不累吗?”
刘瑾道:“老奴不敢比肩李阁老,但为您效命的心是一样的,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厚照久久没有言语,刘瑾由静候佳音,渐渐到忐忑不安,心里如十五只吊桶打水,端得是七上八下。半晌,他才听朱厚照道:“朕明白你的雄心壮志,也知晓李越的破釜沉舟。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滴水石穿非一日之功’。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还是李越教朕的,可事到如今,他也是身在局中,不明出路了。”
朱厚照忽然难掩嘲意道:“不对,他知道出路,只是不肯走而已。直到走投无路,他才又开始扮上了。”
刘瑾不敢说话,朱厚照问道:“怎么,又哑巴了?”
刘瑾擦了一把冷汗,他忽然灵机一动:“奴才只是看着您这个样子,又念起先帝了。”
父皇?朱厚照先是不解,而后如遭雷击,心下大恸,父皇为了母后,一生左右为难,只留下他这一根独苗。他原本以为,他绝不会步上父亲的后尘,可没想到,他却做得更加过分,竟是为了一个男人,辗转反侧,费尽心思,至今膝下还无所出。父皇至少有母后的一片深情来回报,可他得到的,却只有无穷无尽的谎言。
他现在甚至疑心,李越连自己身体的状况,也在骗他。他翻阅过医书,肾精不足,亦会导致胡须脱落。而他拦住他,说不定就在想认错。可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被刘瑾说中,既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欺负死,也不能看他一个劲儿去找死。
朱厚照喃喃道:“……是该让他长长记性了。这官场,不是他的提线木偶,任他揉圆搓扁,朕也不是他的掌中之物,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道:“朕已经密令南直隶的密探去保舒芬的命。你再差一些人,去看看,舒芬的背后,江南士子的背后,究竟有谁。”
刘瑾一凛,忙叩头领旨,他道:“老奴斗胆,那李梦阳那边……”
朱厚照道:“这上上下下都快合起伙来了,还能怎么着。缓缓再说吧。”
刘瑾暗叹一声,看来是要先歇歇了。他已是六十五岁的人了,是否还能等到扬眉吐气,名留青史的那一天呢?
他正思忖间,就听朱厚照道:“还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办,去找一些适合初学者看的医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