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着胆子来到驿站,面见严嵩,张口就说都指挥佥事黄豫贪污腐败,私通倭寇。
他毕竟在官宦人家混过一些时日,说得是有鼻子有眼睛:“参政老爷可知他们为何不愿开关,因为对他们这样的贪官污吏而言,支持商人走私的好处更大啊。因着海禁,一艘商船进进出出都要交买路钱。为了出海,商人得把大半的利润都上贡,才能保证平安去、平安回。可要是朝廷开海了,收上来的税都归了中央,地方就只能喝肉汤了,他们怎会甘心呢?”
这就是浙江衙门给严嵩下的套了。你严嵩不是硬得很吗,现成的大案摆在你面前,你只管来查,我们倒是要看看,是你硬,还是南京守备太监更硬?如果严嵩坚持硬顶下去,那么南京守备太监也会被他逼到和浙江衙门站成一线,如果严嵩软了,他连这么个人都不敢除,又遑论其他呢?
严嵩不动声色道:“可这说不通。如朝廷怪罪下来,他们因打了败仗,都要丢官去职,这岂非是得不偿失?”
白通玄道:“老爷有所不知,大家都收了好处,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必须要互相帮助,朝廷要怪罪,总不能把这江南官场的老爷们都一锅端了吧。更何况,江南这样富裕的地方,仕宦之家可不少,他们的子弟可是遍天下啊。”
严嵩沉吟不语,他暗道,难怪、难怪朝廷没有从一开始就遍地开关,他还以为是为着倭寇的原因,如今看来,中央也是知道一些端倪啊。
白通玄见严嵩一言不发,心下懊悔,他觉得他是说多了,把这个京里来的老爷吓住了。他忙描补道:“不过您也不必忧心,这些老爷们,说到底就是因着有好处,才拧成了一股绳,都是只想吃肉,不想挨打。要是一个吓退了,其他的不也都害怕了吗?”
严嵩眼中划过一丝精光:“所以说,有你这个首告,我们就该拿黄豫做这只被杀的鸡。可你的证据不足,只怕扳不倒他。”
他的目光灼灼,白通玄只觉喉咙发干,他搜肠刮肚道:“我这里有黄家老夫人送的细软,都是奇珍异宝,绝不是从正途来的。”
严嵩一哂:“奇珍异宝上又没有姓名,他如果反口咬我和你合谋诬陷,又该如何解释。”
这一言问得白通玄哑口无言。他甚至有些恼怒道:“小人斗胆,依着老爷的意思,咱们竟是没法子了。”
严嵩道:“这样,你也是此地的地头蛇了,这江浙有多少有有头有脸的人家,你写出来与我瞧瞧,顺藤摸瓜查下去,还怕没有证据吗?”
白通玄一喜,赶忙下去写了。
严嵩枯坐半晌后,霍然起身,一旁的随从都被他吓了一跳,忙问道:“老爷,这是往何处去?”
严嵩道:“黄府。”
浙江衙门的差役躲在暗处,密切观望驿馆里头的动向,却不想见到严嵩一行急匆匆地出门来,直奔黄府而去。差役们心头一紧,忙赶回去报信。陆完一惊:“看清楚了?他真是直接去了?”
差役连连点头。这下所有人都惊住了,他们也没想到,人家听到了消息,居然连核实都不核实一下,转头就要去搜查了。
暴躁如潘鹏都觉得不可思议:“他是真的脑子有病吧?”
陈震啐道:“好个不知死活的混账,那我们是否要知会黄豫一声?”
陆完沉吟片刻摇头:“他连旨意都没有,就去直接搜检三品大员的府邸,光凭这个就能让他喝上一壶了。赶紧准备笔墨纸砚,大家一起联名上奏吧。”
谁知,他们这才刚写了几个字,就又被前来报信的差役打断。
差役急惶惶道:“不好了,严参政在半道上又被人拦住了!”
陆完一惊:“可认出是谁?”
那差役眼珠子一转,道:“像是劝农参政徐老爷家的车马。”
众人面面相觑,陆完呵斥道:“该死的东西,你怎么不早点来!”
差役只觉十分委屈:“回老爷,小人远远瞧见,就马上来报信了。”
陆完心知怪他也无用,不过出出气罢了。他喃喃道:“徐赞是怎么知道的,好灵通的消息啊。”
潘鹏更是讽刺道:“布政使大人成天说别人门户不严,今日看来,不严的是你家才对!”
王纳海眉头紧锁,嘴上却不愿落了下风:“人家那么早布下这颗棋子,估计就是为了今日,我能盯他一时,难不成还能盯他一辈子,总不能把他堵在屋里吧。”
陈震心急如焚:“可咱们好不容易要叫严嵩坏事,如今走漏了消息,这下不是又要从头再来?” 大家皆迟疑之际,却又听到最新消息:“启禀老爷,这严参政和徐参政一块往黄府去了。”
这短短一上午点得炮实在是太多了,刚开始大家觉得震耳欲聋,到了后来就都被炸蒙了。
王纳海茫然地坐回官帽椅上:“……这可不像要去兴师问罪的。”
非止这些人觉得一脸茫然,忽然被探访的黄豫更是不知东南西北。
严嵩大步流星地走进客厅,只见满堂金玉,便知白通玄所言还是有几分真。他和黄豫假模假式地寒暄了几句,当黄豫问起他的来意之后,他与徐赞对视了一眼,索性单刀直入。
他问道:“白通玄其人,佥事可曾识得?”
黄豫一怔,当即变了颜色。严嵩笑道:“此人来到驿馆,向我历数佥事您的罪状。倘若别人来说,我自是不理会。可这白通玄与令堂情意匪浅,还有交结倭寇的书信在,于公于私,我都必须来当面问问您。”
黄豫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可他也算是官场老油条了,一看严嵩虽然穿戴官服,带着人马,可一上来却是开门见山,便知他不是诚心想抓人,而是另有所谋。
他一笑:“我是个粗人,不懂你们读书人这些弯弯绕绕。严参政有话,不妨直说。即便黄某人微言轻,我的义父也必定乐意报您这份恩情。”
严嵩似是听不出绵里藏针,反而抚掌道:“怪不得都赞佥事是个豪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严某远道而来,见这沧海壮阔,虽然心有惧意,但奈何圣命在身,所以无论如何,都得趟趟这混水。大人是久经风浪的豪杰,不知可否为我指一条明路?”
黄豫一凛,随即笑道:“我看严参政长着一副聪明面孔,怎么一张口尽说傻话。这海中风浪甚大,变幻万千,凡人能保住命都是万幸,又怎么能指望看清路呢。”
严嵩道:“佥事何必谦虚,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即便您自个儿看不清,令尊大人心明眼亮,不会也摸不清门道吧。”
黄豫只觉回旋镖扎到了自个儿身上,没见过这么上门怼着脸问的,他还要在浙江官场上混,总不能自绝官途。区区一个白通玄而已,难不成严嵩还真能以此人一面之词问他的罪,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想到此,他冷笑一声:“义父他老人家自然不是常人,可你这……刘备还讲究个三顾茅庐呢。再者,知道太多了,未必是好事。这房梁塌下来,砸得都是个高的。”
严嵩一哂,他的双目亮得渗人:“既然这房梁不牢靠,为何不干脆拆了重建。徐大人就正要去购买木材。”
黄豫的目光这才投向徐赞。治农官本来就是李越往地方安插得棋子,所派遣的都是经过层层选拔,深得李越看重的人。而江南是赋税重镇,派到这里来的,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徐赞也是正德元年的进士,和严嵩、李越还是同年。他先任枣强知县,素有官声,在此起彼伏的农民起义中,他因安抚流民有功,被擢升为山西道监察御史。他从枣强离任时,士民都在路旁泣送,而后更是立祠祀之。后来,李越广选治农官,他深觉这是为民做事的正途,所以勤加温习,果然被选中。
他来到江南的时日虽不久,足迹却已经遍及乡野,一面传播农技,一面号召乡民修建水利设施,此时已经有了青天老爷的美名。他性格宽和,从不与人争功,与同僚的关系,明面上倒也不错。可人人都知道,他此来的目的是要打破江南原有的政局,所以暗地里都对他持敬而远之的态度。
一直沉默的徐赞,听了严嵩之语,终于开了金口。他捋须道:“正是,这南边多雨,时时浸泡墙根,如若不打好梁柱,便有倒塌的风险。下官刚来时,便发现赁的宅院主梁已遭虫蛀,可那时囊中羞涩,又没有寻到好的匠人,所以一直不敢轻易动工。家中人也一直劝我,说人有人性,虫有虫性,要是能一举捣毁虫窝也就罢了,可要是一击不中,岂非是白费功夫,若惹急了虫儿,说不定还会招来邪祟报复。下官于是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想着能有片瓦遮身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