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们一面跟在朱厚照身后捡拾狐狸,一面发自内心地赞叹:“又打中了眼睛!狐性狡诈如此,皇爷尚能一击即中,真是神枪手啊!”
“今儿可是真是大丰收,就这么一天的收获,赶上过去半个月了!”
“还不是爷厉害!”
朱厚照笑骂道:“少来。带下去剥皮,伤着一点皮毛,唯你们是问。”
这些积年的老手领命下去,很快就送来一张张完整的皮毛。他们非常细心,对着主子的一面皆无血迹,或光洁如雪,或漆黑如黑。可有些东西,并非是装作视而不见,就能不存在的。在这厚厚的皮毛之下,仍有粘连的血肉,在不远的地方,仍有虫豸在啃食残肢。
鞑靼的尸骨又一次浮现在她眼前,朱厚照仍在问她:“这白的不错,给你做一件斗篷怎么样?就以狐皮做里,大红羽纱当面。这鹿皮也好,给你做双靴子吧……”
今日所打一座山的猎物,竟是全部用在她的身上,他在一件一件地给她安排起居之物。周围的随从皆眼观鼻,鼻观心,第一次见皇爷这般做派时,他们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可这都多少年了,谁能不习惯了呢?
可被众人艳羡,盛宠在身的人,却面无喜色。月池别过头去,干呕出声。随从惊得魂飞天外,忙跪下请罪。
朱厚照摆摆手,皮毛即刻被带了下去,血腥味很快就被香气冲散。那是松枝的香气,混合着烤肉的味道,还有他身上奇楠香的味道。
侍立在月池身侧的宦官早已退避三舍。他坐到她身侧,周身热得惊人,他替她剥着橘子,明知故问:“不喜欢吗?”
月池深吸一口气:“这样杀生,有伤天和。‘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
朱厚照不以为意:“开春时让他们放些猛兽入山林不就是了,下次再去更远的山吧。”
她意有所指道:“何须如此,只要您少来几次,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朱厚照嗤笑一声:“废话,那你怎么不叫老虎少吃点肉呢?”
月池一时默然,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认输,怎么可能甘心束手就擒,那么这一次他的回击,又会来自何方呢?
就如老刘所述,他们如今就像夫妻店一样,因为关系太过紧密,牵连实在太大,所以至少在明面上不能下狠手把对方往死里整,可又因立场的不同,又得时时进行利益的分割与争夺。在有限的尺度内,是无穷无尽的博弈与防备。
月池幽幽一叹,大局既然有利于她,那么她就要将这种局势真正巩固下来。她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谁都不能阻挡她,谁都不可以。
第417章 十万峰峦脚底青
她刚刚,是真的想杀了他……
月池已经做到了内阁首辅, 因着项目制与考成法,她虽无宰辅之名,却有宰辅之实, 在行政领域已经能做到呼风唤雨, 一呼百应。但如若她还想更进一步,取而代之, 手里就必须要有兵权。可作为有明一代难得的马上皇帝,朱厚照在兵事上从未松懈。
月池在九边埋下了张彩这个钉子,在广州又有时春为助力,以这二人为支点,培植自己的人马, 北边的平民将领正积极作为,南边的女将亦展露风采。然而, 在朱厚照精密的人事体制布局下,这些边境势力始终都是备受掣肘,无法真正威胁中央。在天子有兵权,有火器,军费充足,威望正盛的情况下,指望由地方反攻中央, 的确太过勉强,到头来还是只能寄希望于小规模的内廷政变。这也是她为什么会和朱厚照常居摩诃园, 时不时白龙鱼服的原因。没有禁军的保护,慢慢降低锦衣卫的警惕,才有下手的机会。这势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但她有足够的耐心。
白天, 他们依然和如琴瑟。人这一辈子, 又有几个二十年呢。这样漫长的岁月,只会让熟悉变为深知,亲密更如胶漆。她和贞筠、时春相濡以沫的日子,似乎已经湮没在记忆的洪流中。她已经越来越习惯和眼前这个人在一起生活。
他们有时候会扮成走商,有时会扮成游侠,有时还会装作牧民。他们会躺在如茵的草地上,遥望满天星斗,也会在山顶相拥而坐,等待着日出。当晓风拂过时,朱厚照就将她唤醒。她慢慢睁开眼,看着红日喷薄而出,将霞光洒遍山海,天地万物都沐浴在旭日朝晖中。朱厚照的声音格外兴奋,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快看,那有只狐狸!”
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棕色的山间精灵在林木中偷偷地打量他们。这时的她,心中也是有惬意和欢喜的。
然而,到了夜间,万籁俱寂时,尽管她的身上还残留着适才的欢愉,他的躯干仍如蛇一样和她紧紧纠缠,过去的回忆却已像绳索一样将她从虚幻中拖出来。她忍不住思考,白天时行经的地方,哪里是可以下手的,是在他的饮食中下药,还是直接将他从山巅推下去呢?有时想着想着,她自己都会觉得不寒而栗。人为什么能变成这样,感情是真的,杀意也是真的。她就在这样的拉扯中活着,静静等到了那个一击必中的时机,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没有等到朱厚照的脆弱之时,反而等来了她自己的。
那是一个平常的冬日。雪花落在晶莹的玻璃窗上,宛如情人夜半的私语。屋内温暖如春,水仙花开得正好,朱厚照好梦正酣。就在此时,外头传来吵闹声。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来敲门:“不好了,大福大爷不知怎么的,一个劲地要出去。”
月池陡然惊醒,她披衣起身。大福正在立在门外。它一直是一只乖巧的狗狗,从不会给任何人找麻烦。随着它的年纪增长,它活动的时候越来越少,睡着得时候越来越多。只有当月池来时,它才会起来摇摇尾巴。只是,月池的权柄日重,她心里装着太多的事,又怎能把所有的目光投在一只狗身上。它撕扯下身上内造的皮毛小衣服,露出稀疏的毛发,喉咙里发出低吼声,吓退想要去抱它的小太监。直到此刻,月池方惊觉,大福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她的眼眶有些发酸,她蹲下身子,唤了一声:“大福。”
小狗的耳朵动了动了,它灵敏地转过身,浑浊的眼睛再一次变得明亮。它又一次朝她奔过来,就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可这一次,它不肯再跳进她的怀里,而是拉扯着她的衣裳,努力向外走去。
月池心有所动,她换了衣裳,跟在它的身后。好几次,她想去抱它,可大福都不肯,它就这么一瘸一拐地穿过重重街道,走到了那扇熟悉的门前。门前依旧整洁,没有一丝积雪。圆妞听到动静,打开了门,一见她们,便忍不住喜极而泣:“老爷,您终于回来了!大福,好大福!” 大福舔舔圆妞的手,坚持向里走去。屋内的陈设仍保持着旧时的模样,没有丝毫的变动,可住在这里的人,却早已不见了。大福在堂内走了一圈,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可它还不肯死心,开始用头去撞门。圆妞吓了一跳,她忙拦住大福:“这是怎么了?”
月池却明白了,她推开了门,抱起了大福。这次,小狗没有拒绝,它依偎在月池的怀里,看着她推开家里所有的房门。一个人抱着一条狗,进入一个个空房间,去找两个明知不可能在这里的人。
每当房门打开时,大福就高高地仰起头,可发现屋内空空如也后,它眼中的光又黯淡了。一次又一次,从满怀希望到失望,到最后一扇门也被推开后,失望就变成了绝望。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它圆圆的眼中淌出来。它喘着粗气,呼出一阵阵白雾。月池抱着它,坐在以前的家里。她不断摩挲着它的毛发,替它挠着下巴:“好狗狗,好狗狗,别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了……”
大福定定地望着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它伸出粗糙的舌头,舔了舔主人的手。
它只是一条小狗,它能做的只有爱和陪伴。当它终于坚持不下去,无法继续陪伴时,希望能带着它的主人回到能叫她心安的地方,找到能叫她心安的人。可惜,温暖已经失落在回忆里了。
对不起,它要走了,对不起,又要留下你孤零零一个人了。大福缓缓闭上了眼睛,在她的怀里停止了呼吸。
雪仍在纷纷扬扬地落着,天地间静得只有雪落的声音。多么可笑啊,她又成了一个在世间踽踽独行,形单影只,孤苦伶仃的畸零人。长空里,一只孤雁。【1】
朱厚照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他将大氅披在她的身上,笨拙地安慰她。她抬起头,眼中没有一丝泪水,她只说了一句话:“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滚出去。”
她怎么能不恨他呢。她不可能不恨他。
可到了晚上,他们又睡在同一张床上了。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她身边,那种灼人的热度又一次笼罩住了她。她听见他的声音既低且柔:“我已经叫人好好安葬大福。”
月池没有作声。他继续道:“我现在就下旨,让方氏和时氏回来。”
月池一愣,她转过身道:“不用了。”
苍白的月光下,她的双眸如被水洗过一般。她抚触着他的脸颊:“那时,我是在气头上,所以才口不择言。”
朱厚照按住她的手,他想说些什么,可月池已经无意在听下去了,她掩住了他的嘴:“做吗?”
朱厚照有些反应不过来,下一刻,她已经翻身压在他身上。她解开头发,青丝如瀑,披散在他的胸膛上。她的吻如初雪一样,落在他的身上,再慢慢融化。那条狗的死,很快被他抛诸脑后。
他沉湎于情欲的海洋,他埋首在她的胸间,细细品味玉山高处的珊瑚,一只手按在她的腰肢上,另一只手则继续往上。他积极配合着,让她温柔地驾驭着他,快感在慢慢累积。可是,就在甘甜的洪水即将淹没他时,她又一次伸出手卡住了他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