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忙扶起他:“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们一起走到窗前,只见外头火光冲天,两路人正混战成一团,他不由笑道:“好大一棚烟火。”
月池在他耳畔轻声道:“贼人到了,你要怎么办呢?”
心智已经混沌的他,仍不改颐指气使的本色,他斥道:“大胆狂徒,孤在此地还敢放肆,找死不成?”
如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杨玉目眦欲裂,他想过朱厚照是昏迷不醒,想过他受人挟持,可从来都没想过,他会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站在那个毒妇的一方怒斥他们。
一定是那个毒妇迷惑了皇爷!一定是!他更加拼命地往前冲,歇斯底里地大喊:“皇爷,皇爷……我是杨……”
可惜,他的声音硬生生地卡在喉头,东厂的番役趁机一枪击中了他。朱厚照只能看到漆黑的人潮来回涌动。只看了一会儿,他就兴致缺缺:“孤可以出去吗?”
月池道:“你觉得呢?”
朱厚照嘟嘟嘴:“你这个伴读,怎么管得比父皇还多。”
月池道:“行了,士气也壮了,还不赶紧回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没听过吗?”
刘瑾赶忙将他拉了回来。乾清宫光明的窗扉关上了,杨玉挣扎着望过去,只能看见他决然离去的背影。 他的眼泪终于汩汩而下,我是杨玉,我是杨阿保的侄儿,我是你的奶兄弟啊!我是来救你的!
希望真是这世上最奇妙的东西,有了它,任何困难都不能将人打倒,可没了它,人就似纸糊得一样不堪一击。
荆慈率众赶到时,杨玉已死,剩下的残兵败将被逼到了玉阶下。他们即刻动手,悉数屠杀殆尽。紫禁城中的惨叫声终于停歇了。
荆慈来到了东暖阁外,月池缓步出阁:“劳烦你了,可接下来你还不能休息。”
荆慈低着头,他道:“谨听元辅吩咐。”
月池遥望万寿山,时至今日,轻飘飘地结束人命,对她来说早非难事:“一是清除成国公、杨玉和张允同党,一个不留。二是谁给他们的胆子,做出进宫谋逆之事?还需彻查。”
荆慈领命而去,新加强的巡捕营和京城防卫,这就派上了用场。成国公朱家百年勋贵,满门抄斩,血流成河。杨家、张家、夏家、刘家更是哭声震天,悉数灭门。淳安大长公主府邸则团团围住,公主暴毙,驸马伤痛欲绝,随之而去,整个公主府全由公主的寡媳郭氏掌管。说来,这郭氏也是出生名门,乃是上任武定侯郭良的妹妹,瑞和郡主的侄孙女。上千条人命,就在一夜之间消逝。
月池和刘瑾也没闲着,他们连夜写了上百道诏书,任命新官。一厢是黄土埋枯骨,一厢是鲤鱼跳龙门。血腥与喜气,奇妙地在这座古都融合在了一起。
旭日东升,月池踏着一地碎金,走出了宫门。她回望这座巍峨的宫城,她既不是前世的李月池,也不是今生的小伴读。那她到底是谁呢,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不过,管他的呢?
第432章 何处江山不自由
正文完
消息传到浙江时, 已经过去了半个月,早已无力回天。严嵩在惊骇之余,竟生尘埃落定之感。他是外派的大臣, 一省的封疆, 能坐上这个位置,固然有皇爷的恩典, 可更多也是凭他自己实打实的政绩,实打实考过了遴选。比起杨玉等人,他既有选择的权力,也有选择的机会。他和佛保都是再聪明不过的人,旗往哪儿打, 他们俩就往哪儿走。
论起机心,严嵩甚至比佛保更胜一筹。在严嵩看来, 宦官不过是乌合之众,因着有刘瑾在,这才勉强拧成一股绳。可刘瑾已是风烛残年,待他去后,他的继任者魏彬或佛保,都没有他的威望和权势。不论是司礼监,还是东厂, 都是人人垂涎的肥肉。张永、谷大用等人本是因利而合,当然也会因利而分。各方乱斗, 已是必然之势。而等他们鹬蚌相争起来,就是他渔翁得利之时。
流年似水,他的儿子严世蕃早不再是垂髫小儿, 已长成了风度翩翩的青年。书房内, 父子相对而坐。花梨木茶案上, 陈设着各色茶具。小火炉上,磁瓶烧得正旺。数沸之后,茶汤已如金液,香气馥郁。严世蕃不紧不慢地将之倒入羊脂玉盏中。玉轻薄莹润,更显茶色澄澈如光。
严世蕃幽幽道:“您慢慢喝,仔细别烫着嘴。”
严嵩动作一顿,笑骂道:“有话就说。”
严世蕃也笑:“孩儿能有什么话,只是盼着您,稍微悠着点。这肉虽好,可还有皇后和李阁老在,恐怕落不到我们嘴里。”
严嵩抿了一口茶汤:“皇后……她又经过多少风浪,外有李越,内有沈琼莲,她才能走到今天。别忘了,沈琼莲的年纪也不小了。她一去,女官根基不稳,更不足为惧。”
这也不足为惧,那也不足为惧,严世蕃道:“那不是还有李越,难道连他也不是爹您的一合之敌?”
严嵩听出了儿子的揶揄之意,他摩挲着手中的玉盏,半晌方道:“李越自是一等一的人物,可皇爷又何尝不是天纵英才。”
这下轮到严世蕃咽不下去了,他道:“难不成,皇爷还有后手?”
严嵩失笑:“我们,还有这地方的官僚,不都是皇爷的后手吗?”
只是,皇爷也没想到,他自己会倒得这么突然,而他的后手也不甘心只做工具。
严嵩道:“皇爷夺天下之利,握于一人手中,大伙不乐意。李越要将天下之利,还给天下之人,大伙儿难道就会乐意了吗?”
严世蕃一凛:“您是说,他的厚待,也只是暂时的,他也会磨刀霍霍,就同皇爷一样?”
严嵩感慨万千:“人一得意,就会忘形。皇爷何尝不是顺风顺水?”
皇爷生来就是正宫嫡长,不论是军队改制,北伐大捷,还是开关通商,万邦来朝,哪一样都足够他长乐无极,名垂青史。可他却仍不知足,最后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而李越,出身贫寒,历经艰辛,终于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要是还得空对镜花水月,那么多年的苦楚,岂非是白吃了。皇爷是自绝盟友,她又何尝不是?因而,他们只需要静静等着,等到她自掘坟墓那一日。
玉盏和茶案相撞,发出悦耳的声响。严嵩一哂:“要打下她,可比打下皇爷要容易得多。”
李越身上的窟窿可不止一处,比如和皇后通奸,比如和鞑靼勾结,再比如女扮男装?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她肯让步施惠的时候,大家都做睁眼瞎也无妨;可她要是不肯,每一样都能成为催命符。
严世蕃不解他的意思,还在问个不停。 严嵩道:“好了,好了,你和诸王接触也有些日子了,聊得怎么样了?”
严世蕃作为严嵩之子,不去读书科举,却到各地行商,明面上是为了银钱,可实际却是和各地宗室建立联系。他道:“多是平平无奇。也只有兴王,称得上是个人物。”
严嵩捋须道:“怎么说?”
父子俩的密谈,消逝在在这烟雨蒙蒙中。而屋外的风起云涌,还在继续。
彻底掌握京城防卫,大肆扩张势力的李越,将她的手继续伸向地方,一面以整饬官场为由,起用人才,排除异己,一面则尽量避免和乡绅正面冲突,暗地里却仍遣治农官扶持乡民结成一线,发展村落的产业。乡民产业初露锋芒,又成了一块肥肉。地方官和乡绅都想来分一杯羹,双方明争暗斗不断,乡民只能在夹缝中生存,两边糊弄寻求机会。
事态就这般磕磕碰碰地前行。让严家父子万万没想到的是,非但李越执斧不伐,竭力平衡,刘瑾也还能苟延残喘,稳住局面。眼看中央一步步呈现稳定之势,严嵩都要坐不住时,变化终于发生了。而叫人惊骇莫名的是,这异变,不是来自境内,而是来自境外。
欧罗巴诸国极喜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物什,而大明本土的百姓,却对外洋货物无甚兴趣。这导致结果是,海外的金银财货源源不断流入大明本土,而欧洲的资本家却在大明捞不回多少银币。如此巨大的贸易逆差,早就叫泰西诸国心生怨怼,只是各国之间矛盾重重,又碍于大明强大的军事实力,这才不敢轻举妄动。后来,李越当政,民间产业松绑,更是迎来了发展的井喷期。生产力提升了,产品数目翻倍上升。然而,庶民的生活虽得到改善,却也无力消费这么多商品。国内市场如此狭窄,这么多货物便只能继续往海外倾销。西方各国的资本家更是怨声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