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想知道——是什么让霍光最终放弃了他拱手相让的机会?
他终于想起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
他们到桂宫的时间,比霍光晚,那是因为,就在来桂宫的路上,一位大臣竟然阻拦了天子法驾。那一看便是个老儒生,刘贺不清楚是谁,可对方说的话,却有一点意思。
那段时间,天一直是阴的,不见日月。老儒生引用了一番经典,说:“天久阴而不雨,臣下有谋上者。”
刘贺心想,那不正合朕的意思吗?
他旁边属车的安乐也想,不正好一网打尽吗?
可表面上却都不想显露,所以刘贺让人把他带了下去,先关个一天,至少别乱说话。
后来刘贺才知道:那个人叫夏侯胜,光禄大夫,还有一个更特殊的身份,是上官皇太后的经学老师。
在夏侯胜因为这一番话被关起来后,延尉派人立即给大将军传信。
那名小官出身东莱,姓太史,是个全然不重要的小人物。可他知道大将军在桂宫之内,而桂宫门口被天子法驾堵住之后,他并没有放弃,而是想出一个方法:从群车车底一路钻了过去。
天子舆乘全都轮辐宽大,离地较高,给了他这样的机会。 那是他一生中离天子器物最近的时刻,他日后不断给子孙回忆,不断添油加醋,从车底讲到了车顶,一直讲到八十岁高寿,虽然没什么实际影响,但给他的子子孙孙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这事情产生的另一个重大影响,是他把夏侯胜的话成功传达给霍光。霍光和张安世大骇,他们想,皇上已经知道他们要谋逆,这桂宫的一切依然是幌子,他仍留有后手。这后手想不到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谋逆必然失败。
张安世本就不愿在大逆之事上当刀子,他和田延年不同,没有足够死十次的贪污罪行,而且要论能力、威望、能同时盘明白内外军政,霍光之下,就该是他,他绝不愿先一步当了祭品。所以一听说夏侯胜之事,他立即力主撤退,并主动承担了牺牲五十条人命的计划和执行。
于是,他们如同脱缰车驾,偏离了刘贺所设想的路线。
至于为什么夏侯胜会突然在那个时候出现、说那样的话,刘贺当时没有想得足够细。等他终于明白过来,那真正的终局,就已经来到眼前了。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02-13
同样地,这章节化用了史书上的部分记载: “驾法驾,皮轩鸾旗,驱驰北官、桂宫,弄彘斗虎”——在宫里也能打老虎,古人的兴致真大。 “(夏侯)胜当乘舆前谏曰:‘天久阴而不雨,臣下有谋上者,陛下出欲何之?’王怒,谓胜为妖言,缚以属吏。吏白大将军霍光,光不举法。”——这一段,夏侯胜、刘贺、霍光的举动,都比较奇怪,应当有隐藏事实。 “迁(夏侯胜)长信少府,赐爵关内侯,以与谋废立,定策安宗庙。”——和前文放在一起看,夏侯胜都跑去警告皇上了,怎么还奖赏他参与废立?真有意思。
第十二章 三马双辕金鼓乐车(阳篇上)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漆甲确实是用木、藤、少量铁做的,基本不具备实战功能,让刘基心里松了口气。可它们却又分明像是实战过的样子,不仅留有刮痕、破损,甚至还凝着血迹,只是过了二百年,血已完全成了黑色,盖在绘画的龙虎云纹上,几近于泼墨。 刘基完全没办法想象,有什么人会穿着漆甲去实战——不渗人吗?而且他越看越觉得,那些错痕不像是兵器所为,倒像是被猛兽撕裂的。 越看越说不通,他只能判断是自己看错了。 这兵甲室位于车马坑之东,又无人殉葬,不是陪葬坑,所以不同于寻常墓葬规制,连王祐也没料到它的存在。刘基本以为王祐会去问清楚太史慈他是怎么知道的,王祐却轻描淡写地说:“你去吧。” 刘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三确认后,他带着一件画着龙纹的漆甲,终于再次出了内城。王祐甚至没找人跟着他,他说,出城是肯定出不去的,太史慈治军和上缭贼不是一回事,你记住就好,说完就又埋头研究漆盾去了。 上缭壁已经人去楼空。 严黎曾经说过,太史慈命令士兵把城中所有人强行迁出,现在看来已经完成了。穿行在狭仄街道间的居民都已经消失,军民混处、南北混居的特殊景象也没了踪影,只有士兵驻扎于此,仿佛一座真正的军垒。居民似乎把能带走的东西都搬走了,但还是残留有很多生活的遗迹,比如古旧的陶缸、摔碎的碗、被丢弃在城中的家狗。 刘基没直接去找太史慈,而是先去打听了一番,然后来到龚瑛以前住的地方。整座城中龚瑛的宅子是比较大的,又不像巫师家里摆满了不可名状的物件,但太史慈没有据为己有,而是拿出来当作伤兵疗养的地方。虽然攻城战打得摧枯拉朽,但终究是人骨皮肉,还是有不少死伤,室内室外躺满了伤员。 士兵没有为难刘基,他进府上四处看了看,士兵或残缺、或高烧、或昏迷,人间惨状,不胜枚举。到最后,才在偏房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刘肖。 他惊喜地发现刘肖睁着眼睛。 刘肖当日除了身体上的一些摔打,主要伤口在头部,所以满头依然裹着麻布,把猫头鹰盖住了一…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漆甲确实是用木、藤、少量铁做的,基本不具备实战功能,让刘基心里松了口气。可它们却又分明像是实战过的样子,不仅留有刮痕、破损,甚至还凝着血迹,只是过了二百年,血已完全成了黑色,盖在绘画的龙虎云纹上,几近于泼墨。
刘基完全没办法想象,有什么人会穿着漆甲去实战——不渗人吗?而且他越看越觉得,那些错痕不像是兵器所为,倒像是被猛兽撕裂的。
越看越说不通,他只能判断是自己看错了。
这兵甲室位于车马坑之东,又无人殉葬,不是陪葬坑,所以不同于寻常墓葬规制,连王祐也没料到它的存在。刘基本以为王祐会去问清楚太史慈他是怎么知道的,王祐却轻描淡写地说:“你去吧。”
刘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三确认后,他带着一件画着龙纹的漆甲,终于再次出了内城。王祐甚至没找人跟着他,他说,出城是肯定出不去的,太史慈治军和上缭贼不是一回事,你记住就好,说完就又埋头研究漆盾去了。
上缭壁已经人去楼空。
严黎曾经说过,太史慈命令士兵把城中所有人强行迁出,现在看来已经完成了。穿行在狭仄街道间的居民都已经消失,军民混处、南北混居的特殊景象也没了踪影,只有士兵驻扎于此,仿佛一座真正的军垒。居民似乎把能带走的东西都搬走了,但还是残留有很多生活的遗迹,比如古旧的陶缸、摔碎的碗、被丢弃在城中的家狗。
刘基没直接去找太史慈,而是先去打听了一番,然后来到龚瑛以前住的地方。整座城中龚瑛的宅子是比较大的,又不像巫师家里摆满了不可名状的物件,但太史慈没有据为己有,而是拿出来当作伤兵疗养的地方。虽然攻城战打得摧枯拉朽,但终究是人骨皮肉,还是有不少死伤,室内室外躺满了伤员。
士兵没有为难刘基,他进府上四处看了看,士兵或残缺、或高烧、或昏迷,人间惨状,不胜枚举。到最后,才在偏房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刘肖。
他惊喜地发现刘肖睁着眼睛。
刘肖当日除了身体上的一些摔打,主要伤口在头部,所以满头依然裹着麻布,把猫头鹰盖住了一半。刘基一边喊他,一边摸他手臂,感觉没有发热症状。可是刘肖却没有回应,只是躺着,双眼呆呆看着屋顶。刘基故意凑到他视线上方,觉得他稍微有了点反应,可是很缓慢,微微转头跟着他移动,只是眼中没有神采,仿佛沾了一层雾。
刘基尝试叫他名字、喊猫头鹰,甚至在他面前挥拳,可是他除了拳风来时缩了一下,再无别的反应。
刘基见过一些伤到脑袋的人,像这样痴呆的状况,可能持续一个月,也可能是一辈子。
旁边的医师和伤员各忙各的,只有一两个人冷眼看看他。
刘基又把那枚熊型玉石拿出来,塞到他的掌心,物归原主。熊型石有点凉,他的手震了一下,但还是慢慢攥紧,手指还细细摩挲上面的花纹。
然后他眼里有了一点光,开口说话,只说一个字:“黎。”
“黎。黎。黎。”他重复了好几次,但这几句话好像耗尽了他的精力,不久声音就降了下去。 刘基握着她的手,说:“我见过严黎,她很安全,你放心。”又拍拍他的肩膀。
其实他也不知道严黎下落如何,可他觉得,这时候必须要坚定。
也不知道刘肖有没有听懂他的话,只是没过多久,他已经安稳地沉沉睡去。
那天没死在战场上的士兵,不论是以前刘繇旧部,还是百越族民,都成为战俘被送回海昏城外的军营。按照吴军的规则,凡是俘虏山越,要不选择加入部曲成为士兵,要不就成为将军蓄养的奴客,有如牲畜,终生从事耕种、农桑等苦力。太史慈既然决定背叛孙家,想必需要大量的人力。他们的境况只会比刘肖更差。
刘基再无可做的事,只能离开。
他去找太史慈。
太史慈倒是暂住进了以前一个巫师的家里。吴军攻城时,巫师的家人也许曾经固守过这个地方,只是螳臂当车,只留下满目疮痍,柱子上墙上甚至还有血痕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