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慈看着印章上的字,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那是因为他知道这个人:昌邑国郎中令,那就是龚瑛的先祖,他替昌邑王积攒了这么多钱财,到头来没用上,全进了这墓穴当中。
有了这些铜钱,太史慈就有机会撬动实际上掌握着江东命脉的那群人——世家豪族。整个江东法度废弛,那些人表面上拿着汉俸世代为官,私底下大造钱币肆意敛财,无论是孙氏还是平民,平日里用的私钱反而比官钱还要多。私钱又有很多手法,磨边五铢、剪凿五铢、綖环五铢,说白了就是把一枚钱币做成两枚。这墓中都是汉武时期的五铢钱,足斤足秤,到了他们手里,平白还能再生出一倍的钱来,所以无论给谁,都会垂涎三尺。
而世家造钱也不能大摇大摆地在城里做,还得是依靠隐遁山中的越民,所以三吴之地的豪族和豫章、鄱阳、庐陵的山越连成一线,一旦拎起线头,顷刻间便能动摇江东。
棺木里还一定会有印玺。
大争之世,一枚大汉正统玺绶的号召力超乎寻常。当年孙坚便是在洛阳井中淘得一枚玉玺,便能堂而皇之地宣告天下,引发了同时期其他势力的猜忌。在孙坚殁后,孙策也能凭借玉玺从袁术处借兵。
孙权继位后,孙氏宗室里虽然只冒头了一个会稽的孙暠,但其实各地全在蠢蠢欲动。有准备独立的,有勾连曹操的,只差一个好的由头。这时候,一枚“刘”字的印玺就像龚瑛那个“大刘”名号一样,随时可能起到野火燎原的效果。
这些事情都可以做,孙家必将陷入混乱,从而发现不了太史慈真正的目标。
那是只有他太史慈才能做的事……却也是孙权永远也不会给他机会、给他条件去完成的事业。
大星如月,如当空滴血,正像铜当卢所昭示的那样。
一切本该如此顺利。
可太史慈还没能看见任何印玺。 海昏侯墓仍然没有完全向他敞开。
这怎么可能?
王祐乌青着两只眼睛,沉沉说道:“我下过大大小小没一百也有几十个墓穴,从未见过像这样的。”
太史慈声音如刀,一下切断他后头所有的彷徨,冷峻道:“从头说。”
“最早只觉得这外藏椁厚实得惊人。”王祐咽一口唾沫,瞠着眼睛说,“它一个身份敏感的废帝墓,也用不上黄肠题凑,哪里来这么厚的木墙?我们知道,黄肠题凑是把黄柏木一根根头朝外堆叠放置,成千上万,密不透风。从外头看,只能看见一个个四方的榫头,跟蜂窝似的,但往里劈锯,木头有多长,墙就有多厚,深不见底。而海昏侯这外藏椁,用的是橡木、楠木,也不是题凑样式,但厚度竟也和那不相上下。”
他把一根手臂往已经锯出来的洞口里伸,几乎把整根手臂都吞了进去,还到不了墙壁的另一边。
“我就想,其实还有法子,横着进不去,我们就从上头往下钻。那是因为它顶部虽然也坚固,但绝不能太重,因为想着千秋万代,太重就可能塌了。所以它一定会比四周的椁木要薄些。所以我们搭了个脚架,将上头的填土刨空,掏出整个外藏椁的顶面来,然后从正中央的位置往下钻。按照一般墓制,从这位置打下去,直接就能见着墓主的棺木。”
说完,王祐就领着太史慈攀到椁室上方,偌大的漆绘巨木外藏椁,像是在脚下展开一幅包罗万象的四方天神图,烛光一照,朱漆墨线勾画的全是星斗、神兽、羽人。但这幅画的正中央已然被锯开了一个洞,堪堪能容一人进入,洞内无灯无火,幽幽的,仿佛深不见底。
刘基此时也跪坐在这个洞口边上,呆呆的,两眼黑漆漆凝在那儿,全无平日的神采。自从进了这墓穴以来,他确实有点恍惚,仿佛在不知不觉间越过了某条界线。原本一直觉得挖祖宗坟墓,大逆不道,必损阳寿,但慢慢地就不想了,手上动作不停,声音不停,只觉得外藏椁里头有人在呼唤。直至满手都已起了血泡,脏污一片,竟也没有发现。
可到他们终于打开内室,才忽然觉得如坠冰窟,一切都轰然往下崩塌而去。
太史慈没理会他们二人的眼神,自顾自地持着灯,伸手往椁室里探。洞里的黑暗仿佛有形,将灯火压缩成豆,只虚悬在半空,照不亮四壁地面。他说:“外头都有长明灯,里面是墓主起居之所,怎么反而是黑的?”
王祐打了一哆嗦,半晌,才回答:
“里头不是没有灯。是什么也没有啊。”
王祐做这寻龙摸金的事情这么多年,各种玄乎的事情都碰见过,什么墓穴机关,真假疑冢,巨石压顶,用血书、毒虫、压胜之物做成的诅咒……当然也见过身边同僚成片死去的,什么七窍流血、化骨成水,有些他慢慢地就明白了其中道理,有些则无论如何也没法解释。有灾厄自然也有禁忌,什么下墓点香,开棺拜主,动金动银不动玉,各有门道,不胜枚举。
在这整个大汉朝,唯独有一件事儿是几乎所有人公认的,那就是墓室里要是啥都有,唯独墓主不见了,那就必须撒手、磕头、原路退回去。那是因为墓主已经肉身不存,羽化登仙,谁敢动大罗金仙的东西?当然总有些胆子肥的人,生死不顾,可在王祐听说过的人里面,没一个落得了好下场。
不过,当王祐自己真碰上了这种情况,却突然感到脑海一片空白——他当初听说的也不是这样啊!一般前辈们侃侃而谈,都说是开棺视尸,发现棺里只留个人印儿,七窍玉璧好好放着,毛发骨肉尽皆不存,可从没说过整个外藏椁里头全是空的。
不仅没有随葬品,连棺木也看不见!
一进入内室,他们就发现这座墓的形制殊异于寻常:洞口打下去的位置,正好在一堵内墙旁边,内墙将整个椁室分成东西两室,西室稍小,东室稍大,但相差无几。也就是说,内棺的位置不可能在椁室的正中央。按常理推测,西室面客,东室安居,寝棺当在东室之内。
当他们跳进椁室,感觉就像掉进了一丛香雾当中。此前弥漫在整座墓穴当中的、变幻不定的异香,似乎全都从这椁室里散发出去,在灯火之中,丝丝缕缕,像有生命一样,缓缓爬上他们的手臂和衣服。除了椁室墙壁所使用的千年橡木、楠木散发出香气,在室内四角,他们还发现了四个精致的博山炉,填满香料,星火慢熏,两百余年萦绕不散,所以才形成了如此复杂的香味。
可除此以外,整座椁室里,竟然再无任何其他东西。
没有棺木,没有床榻、几案,没有漆木屏风,没有耳杯、染炉,也没有金银珠宝玉石首饰。
太史慈的脚步声在椁室内闷闷回响,他本就身型长大,那偌大的椁室,他几步便能横穿,抬手便能到顶,重踏在地便能激起尘土一片。于是忽急忽缓,仿佛猛兽在笼,找不到出路,只吐出粘稠浓重的呼吸。
他最终停了下来,因为刘基俯身在洞口,往下幽幽地说了一句话:“你应该已经看见了吧,只是之前不敢接受。”
太史慈从椁室内抬头往上看,两只眼睛在黑暗中,烫穿两个孔。他怒吼道:“那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
“上面的星象是多久以后?”
椁室里没了声音。太史慈闭起眼睛,那四张图画便在他脑海中变得纤毫毕现。他其实只看过一眼——在穿过金车和鼓车之前,在长明灯的幽火之中,光似乎是蓝的,又似乎是绿的,浓浓地涂抹在木马偶的马头上,几乎已经把那四枚黄金叶子四神当卢盖了过去。他目光扫过,毫不停留,但其实心里早已刻画下了那一切。
那是第三轮的东西南北四象二十八星宿星图。
他怎么可能看不见?
在车马库的八十枚当卢上,他发现了两组四季星象——一组记录的是元平元年,刘贺入长安称帝,夏月,朱雀星宫,大星现世;另一组预示的正是这一年,建安六年,秋月,白虎腾空,大星再现。
他想,这分明就是一种预兆,预示着刘贺所留下的所有东西,都将在这一个时代重现于世,帮助他完成未竟的心愿。那必然也是刘贺的心愿——湮没于世的废帝之名,将重新为大汉所知,他的三尺之剑,也将重新登上天子之阶! 可在大墓中,他竟然看见了第三组星象。
太史慈不知道那预兆的是什么时间。可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金色三角形,而凭借太史家学,他能非常简单地判断:
下一次再出现同一颗大星如月,至少还要一百年。
一百年后会发生什么?
刘贺到底藏在了哪里,难道要到一百年后才重新现身?
太史慈忽然吹灭了手中的灯,黑暗将他吞噬,因为他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模样——他忽然觉得自己重新病了,身上汗出如浆,但汗水冷若冰霜。
下墓以来,他一直觉得到处都有刘贺的身影。那位年少的废帝,形单影只,半隐半现,总想说一些什么话。可直到现在,他才终于听见那单薄的、狂悖的、阴恻恻的话音。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