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不停的手指游动起来。就在那一瞬间,秦三月耳边没了声音,周围的笛声、萧声、钟声全部都没了,也无湖水流动、微风吹拂,也无窃窃私语,喳喳绕绕,声音停了一下,一切声音都停了下来。她能够看到井不停的手指不断地在反过来的琴上游动,能够看到琴弦被拨出一个又一个好看的弧度,但偏偏不能听到一丁点声音。她有想过,会不会是自己突然就耳聋了,但她却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显然,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因为这一首被他叫做是“镜花水月”的曲子。
井不停闭着眼,紧紧地闭着眼,在他脸上能够看到皱起的眉头和逐渐变得疑惑的嘴角。
渐渐的,他手指游动的幅度加大了,越来越大,整个古琴被他弹奏的模样像是在摧残,像是不懂琴的人在瞎搞。似乎是幅度太大了,有些累,他的额头开始冒出一层一层细细的汗珠来。静谧的气氛格外紧张,这好像一场诡异的戏,没有戏子在上说曲道词,独见无力的表演,好像所做的一切都与秦三月这个唯一的观众无关。坐在这里,秦三月唯一能够找到的和“镜花水月”有关的便是那湖水之中真的有天上的月亮,那挂在廊壁上的镜子真的照进了话的模样。除此之外,只有无声。
一声“铮”忽然撕破空气,挤压一切般地袭来,叫醒了秦三月。秦三月抬头看去,之间井不停面色微白,气息不稳。
井不停勉强一笑,“感觉如何?”
秦三月实在地回答:“从头至尾,我没有听到任何曲子的声音。”
井不停听此,苦笑一声,像是对秦三月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果然想得太简单了,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个简单的。”
秦三月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井不停站起来,摇摇头说:“打扰你了秦姑娘。”他看上去有些落魄,像是书生京考落榜的样子。事实上,井不停全然没有想过,这可以引起万年圣共鸣的镜花水月,居然秦三月的耳都入不了。他想过,可能借此无法从秦三月那里知道更多,可能看到的记忆世界是一片空白,可能无法打开她的心弦,但从来没想过,居然连耳都进不了。这是他的失败,是镜花水月的失败。
他有些恍然,站定了,便打算结束这一切去做自己真正该做的事。
却在这时秦三月忽然开口,“井不停井公子,我有些话想和你说。”她将那个“井”字咬得特别重。
井不停忽地惊神,“你知道我?”
秦三月呼了口气,“虽然我出自贫寒之地,但在这明安城的几天,了解过不少修真界的事,知道有那么以为人人称道,甚至是君子柯寿长气三千里头诗的第一人,叫做井不停的天才。井不停,出自阴阳家观星崖,穷天下之计算。恰好,这些天阴阳家有人来过明安城,你又如此擅长下棋,还构筑出了这几乎同现实世界一模一样的棋盘世界,刚还也姓井,名叫‘行’,若只是凭借这些,也不能说你一定是,但你刚才弹琴明显是没了耐心,让我感觉到了你那独特的气息。若还是不能认定你是井不停的话,就是我不配被你拉进这棋盘世界了。”
井不停原本打算结束这一切了,现在忽然被秦三月勾起了兴致,坐下来笑着说:“不愧是曲红绡的师妹,你很聪明。”
这次轮到秦三月震惊了,双眼微微张了张,稍微吸了一口气后说:“我说过,我来自贫寒之地。”这句上下毫无关联的话无疑是在告诉井不停,不要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主要是秦三月觉得自己的身份被识破,已经不是自己能够去应对的了,无法应对的事情,她不会强行,相较胡兰,她沉稳许多,甚至比曲红绡都要沉稳。
“哈哈。”见到秦三月的神态,井不停禁不住笑了出来。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骨子里他对许多事都只是好奇,向来不会怀揣恶意,从小的修炼让他养就的心境便是随意自然。他不关心什么大门大派的事情,所以对曲红绡多了个师妹想法不大,更多的还是在意她们两人特殊的情况罢了。
“那么,你叫我停下来,是为了什么呢?”井不停问,“觉得好玩的话,我也可以再陪你一会儿。”
秦三月神情淡然,并没有因为井不停是那当今天才便有什么怯惧,毕竟她习惯了和一个更加厉害的师姐一起的生活,“下盘棋怎么样?”
“下棋?”井不停没明白这一点,反问:“既然你知道我的计算能力很厉害,为何还要同我下棋?”
“毕竟是在棋会上,能够跟下棋最厉害的人对弈一盘,大概同人说起也是津津乐道的。”秦三月回答。
井不停眼睛微微一眯,“可以。”
话语刚落,秦三月招手一喊:“胡兰!”
胡兰温声从远处走来,怀里抱着一个东西,用布掩盖着,她步履很是轻巧平稳,当然了,以她的修为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井不停稍微有些疑惑,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没有发现胡兰出现在这里。
胡兰将怀中之物放在秦三月和井不停之间的桌子上,然后揭开布,一副已经对弈百数手的棋局露了出来。
井不停忽地一愣,“这不是我同甄云韶下的那盘棋吗?”
秦三月点头,“是的,甄云韶执黑子,如今已临近终局,就将大败。所以说,这是一个残局。”
井不停皱起眉问:“你们是怎么做到的,为何在这棋盘世界里还能知道外面棋舍的棋局情况?”
秦三月摇头,“公子不要在意这一点,你若愿意,便让我同你下完这个残局。”
井不停深深地看了一眼胡兰,忽地恍然大悟,他一直以为先前感觉到的那若隐若现的来自外界的气息是出自叶抚,却不想是出自这个话都没说几句的小姑娘,“难怪啊,难怪我感受不到,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低头喃喃自语。
“公子?”
井不停看着秦三月,神情有些复杂:“看来我之前的猜想没错,你早就知道这里是棋盘世界了。”
秦三月轻轻摇头,并未做回答。
“我问你,你专程来这里是为了听曲,还是为了这盘棋?”井不停问。
秦三月看着他缓声说:“为了听曲。”
井不停吸了口气,叹息一声,“我以为你们是师姐妹,应当很多地方相像,看来,你们完全不同。”
胡兰以为井不停说的师姐妹是在说自己,颇有些疑惑,怎么个相像,怎么个完全不同啊,她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井不停,但是后者并未多说什么。
“开盘吧,你应该要执黑子。”井不停心情有些复杂,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千算万算,居然漏算了两个加起来都没自己大的姑娘。
“残局如此,自然是黑子。”秦三月从棋笥里取出一枚黑子,然后问:“胡兰,现在轮到谁下?”
胡兰回答:“黑子。”
这一问一答让井不停确定了,那个能自由出入这棋盘世界的不仅有叶抚,还有这个叫胡兰的小姑娘,他不知道如何言语,只能无奈一句:“你记性真好,居然能记下这盘对弈两百多手的棋局。”
胡兰吐吐舌头,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在秦三月旁边。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姐姐是什么时候背着我学会下棋的”。
秦三月当即进入了状态,这次她没有听叶抚的话,留下一道心思去注意自己,而是全盘将七窍玲珑心用在这盘棋上,因为她知道井不停很强。
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格线在这一刻涌入秦三月双眼,在她的意识里化作一个又一个光点,这些光点不停地闪烁着。现在这盘棋已经到了一两手决定最终胜负的时候,棋盘上的交叉点并不多,但需要用到的计算却格外地大。秦三月是以一个外人来下这一盘没有参与过的残局,难度要比甄云韶本人落子高得多。黑白两种颜色的棋子不断在她意识里交替而过,与每一个闪烁的光点进行碰撞,融汇,她意识到,这庞大的演算比自己在大安湖旁推衍那阵法要难得多。阵法之中没有对手,而这盘本就已是绝境的的棋局还有着井不停这般对手。
她无法以单纯的棋力去战胜,能够去对抗的只有演算能力,但是在这盘棋里,她没有把演算能力用在对棋局的推导上面,而是一点一点将棋局分解,将每一步棋都分解,分解到四子、三子、两子甚至独一子,共计两百多个棋子,拥有着庞大数量的分解组合,而她正在做的便是完成每一个分解组合,然后让其在脑海里形成一个与之对应的棋阵!
上下十九条纵横线,为不同的组合又划分了一百九十八种可能,这不得不让秦三月用上全部的本事。
一个又一个简易的棋阵在意识当中的光点里落下,组合,然后崩碎。她要找的便是那唯一的能够完美组合在一起的棋阵。
她从叶抚那里听过一句话,“大多数人认为阵是死的,阵师是活的,所以有千变万化,但他们其实应该明白,不光阵师能够思考,阵本身也有着无穷无尽的变化,一个优秀的阵师能够完美掌控阵法,但这说不上完美,完美的阵师做出来的阵能够主动地同其变化,而要做到这一点,几乎是不可能,那需要的对事物变化的感知力高到了极点。”
秦三月不是完美的阵师,也不是优秀的阵师,她甚至连阵师都还说不上。但是她对事物变化的感知力高到了极点。
意识中每一个小棋阵的变化都清楚地被她感知到了,每一种棋阵的融合都被她计算到了。这个过程无疑是漫长的,但手棋时间的限定没法给她足够的时间,所以她只能在一样的时间基础上,不断地去压榨自己的意识空间,原本能放下一盘棋,现在就放下两盘棋,两盘棋不够那就三盘棋,直到能够在时间截止前实现每一种组合的每一种可能。
是的,这样能够做到,但是需要承受大压力就不只是一倍两倍的变化了,压力大了便会转换成痛苦。
现在的秦三月很痛苦。但是她不停告诉自己,痛苦一直都存在,也一直需要去经历。
事实上,井不停一直以为秦三月说要和自己下棋是不满于自己的行为,是在向自己表达强硬的态度,以为这是小孩子的赌气心态。但是当他看到其眉间那显露无疑的痛苦之色时,他才意识,这个姑娘原来并不是和曲红绡完全不同,她和曲红绡一样,很认真,认真到了极点。他没有去打扰她,安静地等待着,甚至已经没打算给她手棋时间的限制,但同时,他也不认为她能够思考出下一步的走法来,因为他知道这已经是最后一步了,他自己现在执黑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赢。
直到他看到秦三月双眼颤动,看到她举起手里的棋子,一点一点从高处落下,落在那纵横线的交叉点上。这个动作其间,井不停始终看着秦三月的双眼,他在秦三月的双眼里并没有看到自己的倒影,只有场上这盘棋。她把自己整个人都投入到这盘棋里了。
啪嗒!
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是清脆的,很好听。
井不停甚至都没有去看那棋子的位置,就意识到,自己输了。他甚至都没有从棋笥里拿起一枚白子,因为他觉得这场棋局黑子没有赢的机会。所以,他两手空空地输了。
耳旁的声音忽然嘈杂起来,一切看上去都很凌乱。原本美妙的乐曲不再动听,那些佳人不再是人心上的尤物,那远山的月亮不再圆满。
这整片世界都不再真实。
井不停抬起头,看着远处凌乱的色彩和形状,愣神许久。这是他从不曾见过的景色,如同华丽的宫殿倾塌的瞬间。
当他重新将目光回到秦三月这边来时,却发现她已经倒在胡兰怀里睡着了,看上去有些累。
在这即将崩塌的世界里,井不停看着她们,陷入了幽沉。许久之后,他才问:“你们是想出去吗?”
秦三月睡着了,只有胡兰能够和他说话,“是的。”
井不停抱着头,看上去有些低沉,“如果只是出去,和我说就是了,我会让你们出去的,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那一步棋到底消耗了多少,她又承受了多少啊。”
胡兰轻轻吐出一口气,心疼地将秦三月抱得更紧,“你不懂姐姐,她是我们几个里最温柔的,最沉稳的,但在某些事情上,她是最执拗的。你没有经过她的同意把她拉进来,她就绝对不会经过你的同意才离开这里。”
井不停抬起头,眼神有些黯淡,轻声问:“她叫什么名字?”
“秦三月。”
“秦三月……”井不停久久地看着秦三月苍白的面庞,有些愣神。许久之后,他招手将秦三月和胡兰送了出去,然后一个人坐在这一片一片蹦碎的世界里,发呆。
……
叶抚坐在石板路上,心疼地嘀咕,“真不会照顾自己,以后老师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出门。”
他回首看了看白薇和甄云韶。
果不其然地,在秦三月落下那步棋的瞬间,甄云韶抓住了那份契机。
甄云韶明白了一点,自己面对着井不停,对抗不了演算能力,那便不去演算。
“一切的演算都起于规律,没有规律的话,任何无敌的演算都没有用。”
她放弃了自己读书二十余载的所有成果,把修来的所有道意全部打散,陷作一团毫无规律的气机。这团毫无规律的、混乱的、不讲任何道理的气机不费吹灰之力,将那九道锁住道意的锁链尽数崩碎。
自此,那缭绕在世界周围的纹路一片一片破碎。
井不停的整个棋盘世界彻底崩塌。
这场棋局,对于甄云韶的这场棋局,毫无疑问,她赢了。她没能在棋盘上下赢井不停,但是在棋盘世界里赢了井不停。然而,她断然无法想到的是,在另外一个地方,棋盘上的井不停也输了。
棋盘世界的一切都消失了,包括甄云韶。但唯独叶抚和白薇没有消失,他们是真身进入这里的。
白薇看着这破碎震荡的虚空,陷入了慌乱。甄云韶的突然消失让她措手不及,上一刻她还在思考曲子的事情,下一刻世界就要毁灭了。她四处张望,寻求着那一丝希望。
在群星凋零,虚空破碎之间。叶抚一步一步迈向石板路的尽头,弯下腰,抓住跌落在地上的白薇,给她一个放心的笑脸,轻声说:“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