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的后花园占地广阔,除却莲湖和农田,又有一座蓬莱山,引莲湖水穿山而过,形成山水之势,野趣盎然。
荔水遥提着裙摆拾阶而上,终于爬到山顶,虽有兰苕搀扶着,还是气喘吁吁。
山顶上奇石耸立,药藤花蔓攀缠其上,于松柳丛竹间掩映着一座斋室,上面挂着一块写着“药庐”的乌木匾额。
门半掩着,窗户大开,荔水遥走至窗前合欢树下,往里面一瞧,就见蒙炎正伫立在一张青石大案前炮制药材,案上摆了许多东西,杂乱无章的,她只认出了颜色鲜艳的,黄金钵紫铜杵,朱砂,和一株搁置在竹香几上的人参,它有小儿手臂粗,长须长尾已初具人形,哪怕她不懂药材也知道这人参的年份必然极大。
蓦的,她就想起前世他给她的那九枚蜜丸,他用玉匣装着,郑重其事的交到她手里,告诉她,每逢四季交替可吃一丸,药名有余丹,是他师父的道方,取“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之意,能帮她延年益寿。
她只吃了两丸,便已觉出身上生了力气,脸色红润,经期规律,气血微盈。后来与小萧氏闲话时说起此药,小萧氏为了弄到自己手里就装病,前世的她愚孝顺从,便将剩余七丸全都拿给了小萧氏,他知道了,头一回对她说了重话。
那时她从不曾想过,更没问过,有如此奇效的有余丹是如何制成的,她的心落在娘家,落在棠长陵身上,一双眼睛便再也看不到别处的风景。
现在看着他熟稔的炮制药材,她才真切的知道了,自幼被山中道长收为弟子的蒙炎,他不仅习武还学过医,他真的会给人看病,治好了她的风寒。
他不是贵公子,不是风流俊美的相貌,也没有满腹经纶与诗词歌赋,但他……
荔水遥定定望着他,仿佛在这一刻才真正的用眼睛和心去体会他,此刻的他,古拙挺拔,清俊凌风,让她莫名想到了山神。
乱世来了,山神下山救世,右手握着凹槽滴血的长刀,左手提着药匣子。
那么现在,重生一回,他又在为谁制药?
她的心嘭嘭乱跳,不敢再看,慌乱转身想逃。
棠长陵前世害我一条命,我是一定要报仇雪恨的。可我也害了他的命,凭什么他不会报复我,还愿意为我制药?!
“跑什么,看够了就进来!”
荔水遥蓦的扶住阶梯旁的石灯台,眼圈微微的泛红,心上波起云涌,她望着蜿蜒而下的长阶,想着前路之上有她必须要去渡的劫,心绪便平了,回身踏进药庐,走到青石大案前,软着身段盈盈下拜,“郎主。”
蒙炎垂着眼,把一块朱砂扔进黄金钵,握起紫铜杵,“咚咚咚”捣弄,“把老子说的话当放屁?”
荔水遥被他故意加重的捣药声弄的心上发紧,不敢抬头看他,扯着绣帕,盯着自己的衔珠凤头绣鞋,小声道:“没走门,翻、翻墙了。”
蒙炎蓦的看向她,但见她穿着一件玉色红莲纹圆领大襟的褙子,紧绷绷束出了一线深深雪痕,眸光当即一沉,拽过身后的靠背交椅坐着,抱臂在胸,扬唇冷笑,“你要求什么事,直说吧。”
荔水遥羞窘,水艳娇容微红,“鲁王回自己王府去了吗?”
“清明祭祖,他不回自己府上还能去哪儿。”
蒙炎冷不丁就想起了一件事,棠长陵有个亲妹妹,眼高于顶,一般郎君看不上,就盯上了鲁王,她爱屋及乌,头一回向他开口,要他促成此事,他因愧疚处处想着补偿她,真就答应了,鲁王向来敬服他,也为了避开太子秦王塞的王妃,就娶了那棠十娘,可婚后那棠十娘暴露本性,认为鲁王玩物丧志,没有上进心,总是催逼吵闹,二人于心性志趣上南辕北辙,致使鲁王苦不堪言,是他害了兄弟,现在想来,前世的自己是何等的色令智昏。
“清明过后,你还有一日节假,对吧?”荔水遥抬起头,娇怯怯的看着他,“你送了一筐荔枝给我,我想着要一家人一起享用才好,鲁王和您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也邀他来赴这场荔枝家宴,如何?”
蒙炎冷盯着她,握起紫铜杵往黄金钵里猛砸了两下,荔水遥便瞧见,那钵仿佛变了一点形,底座凹陷了一点。
“你又邀了谁赴宴,棠氏十娘?”
荔水遥呼吸一窒,提着心绕过青石大案挪到他身旁,一手轻轻覆在他玄色的饕餮纹束袖护腕上,“可以吗?”
蒙炎望着她搭在自己狰狞护腕上那柔若无骨的手指,粉色透明的指甲,冷笑两声,一把拧她入怀,按着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可以,在马车上我怎么‘虐待’你的,你在我身上重新来一遍。”
荔水遥的脸肉眼可见的涨红了,她本就肤白水嫩,脸一红就变得娇艳欲滴。她当即决定取消此次谋划,让大小萧氏反目成仇的机会还有很多。
“郎主忙吧,我马上回去禁足。”荔水遥低头解他环在她腰上的手臂,“还请郎主放我走。”
“放你走?”蒙炎望着竹香几上他跋山涉水所得的人参,怒火勃盛,凭什么我为你制药,你一点力气不出!
“这辈子你死也得死我手里。”蒙炎将她抵到青石大案边缘,撑开她的手让她握住紫铜杵,“把里头的朱砂捣成粉,我答应你。”
“真、真的?”荔水遥掰开他的手,慌忙站起来,“我自己来。”
蒙炎圈着她,她就站在他面前,一只手竟提不动,就用两只手握着紫铜杵,一下一下极认真的捣药。
朱砂的质地较脆,但也比米粒麦粒要硬许多,荔水遥是个连衣服都没捣过的,此时能坚持着把大块捣成小碎块,手腕就酸软了,凭她再如何心性坚定,奈何身子不争气,她没力气了。
蒙炎支着半个身子在青石大案上,便看见她胸襟那朵折枝红莲承接了一滴香汗,这香汗从她额上下来,一路而下,途径细颈,锁骨,终形成一滴露,隐没雪痕深处。
他见她总不求饶,鹰眸沉黑,慢慢解下玄铁护腕扔在了大案上。
玄铁护腕和青石案相撞发出沉闷的两声,荔水遥蓦的僵住,再也顾不得别的,撒开紫铜杵便想跑,被蒙炎一把扭过身子抱住,扣在腰上,抱着关了门,关了窗。
门外等候的兰苕浑身一僵,快步拾阶而下,蹲在半山腰小池塘边上,装作看鱼,水中有两条小锦鲤,一红一白,绕着一株荷花,相互追逐游曳,心里禁不住想到,荔枝家宴成了。
日暮生烟,莲湖渚上落下几只仙鹤,或涉水寻食,或曲颈剔翎,或引颈鸣啼。
药庐里,斑竹榻上,荔水遥星眸衔泪,穿好一只白罗袜后,便找不到另外一只了,蒙炎好心弯腰从青石大案下头拾起递到她眼前。
“想达成目的,不付出代价怎么行?我像开善堂的?”
荔水遥看见自己雪白的罗袜被他拿在手里,玉容羞红,又听他如此说,气急了,一把拽在手里扔他脸上,“你欺负人。”
蒙炎像个吃饱喝足的狮虎,舒爽了,脾气就极好,也不气,还展开细看,待瞧见脚腕处绣的竟是一枚手柄上挂着碧玉环流苏的长刀,顿生欢喜,笑道:“你既然不要我替你收着吧。”
荔水遥眼睁睁看着他把她的罗袜收入袖袋,刹那,脸红的滴血一般,“你、你还我!”
挣扎着站起来就去掏他袖子,可她浑身都软,整个人便扑进了他怀里。
他含笑受了这份投怀送抱,却知怀里的小娘子是个要脸的,于是适可而止,自己掏出来为她穿戴好,语气也淡下来,“后日家宴,鲁王会如期而至,但你想要的结果,休想。”
荔水遥哼他一鼻子,心里却有一点得意,这正是我想要的,鱼饵挂在席上,让棠静韫荔红枝能看见就行了。
“那你告诉鲁王,那日要打扮的俊美华贵一些。”
蒙炎:“……你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