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媪又在她耳边嘀咕几句,声音粗砺,似在咒骂。七宝阿娘边听边点头,一脸戚戚然。
她继续绣着肚兜上的莺粟花,叹道:“怪不得今年多了好些大仙鶲,这眼看都入秋了,大仙鶲本应去南边的缅国,这圣鸟不迁徙,必有冤屈,看来真是萧女回来复仇了,如今郑氏一病不起,定是大仙鶲要啄死他这只害人虫!”
清如听得浑身冷汗,倒不是怕了这些虫啊鸟啊的鬼神之言,而是萧太子妃之死竟然与如今的滇国国王郑墨司有如此大的关系。
若萧太子妃真的是枉死的,那邕王就不用背负那么多骂名,以致暴毙而终。再或者,恶人构陷完太子妃后,又怕邕王报复,于是设计将邕王害死……
她不敢再往下想,可直觉告诉她,邕王死得蹊跷,背后定有阴谋。
她稳住呼吸,试图让颤抖的身子镇定下来,心里有个声音竭力劝住自己,不关你许清如的事,你早已不是邕王妃了。何况那人五年前就已经死了,圣上还按亲王规仪将其葬在昭陵。
是的,邕王李源已死。
太子妃萧氏因串通诏国王室,窃取巨数大顺军国机密,以叛国罪被处死,事发后,其亲生儿子邕王在朝堂上遭群臣参奏、弹劾,加之邕王身份特殊,本就为圣上其他儿子所不容,种种缘由,致其不久后暴毙府中。
而那一天,正是他与许清如订婚的日子。
她永远也忘不了他下葬的当天。
凛冬之季,漫天风雪,冷风刮得她脸颊通红,双眼迷离,她换了衣衫,装成小厮,从家中逃出,早早就等在邕王府外,躲在人群中间,目送他的棺椁从府中出来,缓缓行进,巨大的白色灵幡像引他通往天国的侍魂,带着他一直走出了通化门。
按理说,她们未曾谋面,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可许清如就是止不住地流泪,她觉得自己的某根神经被掐断了,心里某处角落被永久封存了。 那个单薄清瘦的落寞身影,那双她无数次在梦里挽起的手,都随着他的离世而隐匿于无形,在她脑海里幻化成一团极为模糊的阴云。
她苦笑,怀疑自己是因未能嫁进皇家而流泪,是为自己失去虚荣而流泪,是为自己的美梦破碎而流泪……
许清如缓了很久才恢复元气,只不过,她再也回不到从前那般,而是行事作风更加怠惰散漫,无拘无束,任心任意。家中兄嫂整日诟病于她,父亲也对她失望至极,整个长安城的贵族妇人都笑话她鄙薄,讥她克夫,无运无命。
自邕王死后的五年来,清如活在一座流言地狱城。
直到太子成了新皇,顺利登基后,宫里又下来一道谕旨,圣上封她为昭安公主,和亲滇国。仿佛有人故意操控一般,让她不管大起还是大落,只须随波逐流,勿念后顾之忧。
看吧,这好不容易起来了,又要落下去,合着这滇国王宫竟是个魔窟!
米汤从碗里泻出,敷在了许清如的手背上,她被烫醒,从思绪里脱身。
七宝阿娘和老媪还在低声议论着什么,全然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她摇了摇头,也许是自己多想了。滇地本就天高皇帝远,这里的人又敬畏神灵,王宫随便发生什么事都能被演绎成神话奇闻。
况且乡野妇人之言,道听途说的多,真凭实据的少,再说了,那宫廷祭司怎么可能去编造有损王室的流言蜚语?
远处,秀月正神情落寞地走来,手里还紧握着一个香囊,估计是在李佑城那里碰了钉子。
李佑城。
自己对这个人有种莫名的信任,不如就打个赌,看看自己的信任是否禁得住考验。
她不顾米汤烫嘴,匆匆喝完,胡乱擦去嘴角残羹,浑身又有了精神,而伤口上的金创药也很快起了作用,脚不像刚才那般疼了。
午夜时分,篝火旁的流民陆陆续续睡着了,鼾声四起,巡逻的兵士们也都随意找了地方歇息着。
她沉思片刻,起身,撑着那杆细竹杖一瘸一拐地,朝着李佑城的营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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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此处主要参考唐朝南诏历史,南诏大理政权是由多民族组成的地方独立政权,其王室多属于“白蛮”“乌蛮”,族群和睦,无优劣之分。
南诏国自738年由蒙舍诏建立,后于902年被权臣郑买嗣所篡。唐中末期与南诏一直有大大小小的冲突与战争,给周边安宁和社会生产造成严重影响,郑氏夺权后,对内提倡宗教,对外则继续发动战争,以致民不聊生。
——具体可参见《南诏大理文化史》,段玉明著。
第8章 008. 香艾
许清如环顾左右,见只有李佑城的营帐还掌着灯,好在今夜月圆且亮,周遭并不黑。
秋夜凉意阵阵,蚊虫肆虐,许清如拍死脖子上的第三只蚊子,展开手心,里面现出一小摊殷红的血,滇地的蚊子甚是厉害,吸血吸得猛,叮咬后的皮肤也红肿一片。
她细皮嫩肉,着实受不住了,将手里的血迹擦在了后腰的裙带处,问:“这位军爷,可否通融一下,外面蚊子太多了,李校尉还要让我等候多久?”
“谁说让你等了?”冷锋哈气连连,反反复复就几句。
说他们李校尉规矩甚严,不准女子入他的营帐,有什么事明日当面禀明即可。
清如不解,坦言自己无意冒犯,但有些事宜需要和李校尉问询清楚。
两人很快在营帐前争执起来,清如虽巧舌如簧,但架不住冷锋是个死脑筋,且生得彪悍壮硕,挡在门口,连个缝隙都不留。
两人争执不下时,营帐的帘子被撩起一角,一个细瘦身材面目清秀的小兵朝着冷锋瞪眼,嘟嘴嗔怪道:“吵什么呢?校尉的脾气你不知道吗,女子不能进帐,别坏了咱校尉的规矩!”
他音色清亮细腻,微蹙的眉头像个小娘子,许清如登时逮到一个机会。 她踮起脚,朝着帘内,故意压低声音,恍然大悟道:“哦,原来如此。我说怎么不让我进去呢,原来你们李校尉是有断袖之癖?”
二人未料她竟如此胆大,嘴角狠狠抽动几下,愣是想不出回绝的话,只恨恨说她放肆、大胆,污我们校尉清誉。
“让她进来。”
帐内的李佑城沉沉一句。
冷锋景策面面相觑,却不敢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