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雁尽走近时,刘安便唤小太监搬了凳子放在榻边,谢雁尽自然只站着。白鸣祎闻声半张了眼,见到来人心中大喜,即道:“雁尽来了,坐下说话。”至此,谢雁尽才依言而坐。
两人先是一番君臣问候,而后谢雁尽直奔主题:“皇上,臣有两事奏请,望皇上允准。”
白鸣祎看谢雁尽的架势,就知道他要说的可能是不会被准的事:“你先说来听听。”
“第一件事,请皇上撤除臣与裴小姐的婚约。”
白鸣祎有些疑惑,原本谢雁尽本人也是极力促成这桩婚事的,他本以为谢雁尽有意裴霓霞,或是对齐国公府的门第十分满意,没想到是他想岔了,但他也并不怎么生气:“你不喜欢,朕自然不勉强你,朕即刻下旨便是,京中未出阁的小姐,你喜欢哪个你自己挑。第二件呢?”
谢雁尽顿了顿,道:“臣力有不逮,自认无法胜任骠骑大将军与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望皇上允臣卸去这两项职务。”
白鸣祎登时半坐起,粗喘道:“是谁!是不是徐湛!他昨日在宴上就敢在朕面前口出狂言,他又去你面前胡言什么了!咳咳……咳……”
刘安急忙上前扶住皇帝,又是要传御医又是唤奴婢的,被白鸣祎摆摆手止住,刘安只好给皇帝垫上靠枕,让皇帝坐得舒服。
谢雁尽八风不动,一板一眼地:“皇上切莫动怒,保重龙体。徐大人并未与臣说什么,这是臣自己深思熟虑后的想法。”
白鸣祎想从他脸上找出说谎的迹象,看了许久却不见他有丝毫异色,只好叹了口气:“朕知道你对朕还是有芥蒂,你想如何朕都可以依你,但你身上两职关系重大。朕这一病,朝中之事只得托付太子,左相为文官之首,偏与太子不大相和,他是沐皇恩得了如今的地位,本是忠于朕的,如今看来,他位高日久,不把太子放在眼里便罢了,竟也敢不把朕放在眼里了。恰好你回来了,你身居武官高位,朕本盼你辅正倾颓之势,却连你也要弃朕不顾了么?”
好一个动之以情,但在谢雁尽看来,白鸣祎一直都在一厢情愿罢了。谢雁尽从来只是臣子,白鸣祎想用别的东西来捆绑他,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皇上既然倚重太子殿下,便是相信殿下有治国之能,何必由我一个外臣来制衡宰相。”
白鸣祎苦笑:“你是在埋怨朕么?还是你不看好太子?”
谢雁尽暗暗无奈,每次他直言一些事,白鸣祎总要扯到情分上去,他现在想,或许这也是自己主动请旨降职的原因之一:“臣为臣子,皇上和殿下是君主,臣没有看不看好一想。君执善政,臣民共荣;君执恶政,臣民同悲。不过如此罢了。”
“好,好,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朕先依你,着降你为左卫上将军。朕本也决定让太子监国、掌实权,太子向来恪尽忠孝,朕相信他不会让你失望,让群臣百姓失望;他若治国不善,如你所说,‘臣民同悲’,你到时来与朕说一说你的悲,朕自有定夺。”
谢雁尽双眉紧蹙,不想再多留,生怕皇帝再说出更不着调的话:“左右卫掌管禁宫宿卫,臣难当此任,皇上想将臣调去十二卫的话,请赐臣金吾卫之职。”
“那便左金吾卫上将军,这总行了吧。”
“谢皇上,臣无他事呈报。” 白鸣祎见他有要走的意思,挽留道:“你难得来宫中,不如……”他不想强逼谢雁尽,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
观谢雁尽显然没有再留的意思,白鸣祎只好道:“朕不强留你了,你去吧。”
将谢雁尽送到殿门外后,刘安还多送了一段路,路上他道:“谢大人别怪老奴多言,皇上是最重情的,您该体谅皇上对您的用心才是。您一句话抵得上别人十句,您要有什么不顺心的,就是与皇上明说又如何,何必要藏掖着以自降官职来解决难处呢。老奴也知道,您辞了左卫之职是因为现任左卫统领是多年前同您出生入死的您的副将。实则,只要您想,复职也不过是皇上一句话的事。皇上最希望看到的,就是您与太子殿下日后能携手并肩,盛朝昌盛、国祚得续。您要是与太子起了什么冲突,皇上也不会重责您,说不得还要……”这后半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刘大人,您掌管察事台,难道还有什么是您不知道的?有些事,只能让一些人知道,另一些事则恰恰相反,决不能让一些人知道。您应该是最懂这个道理也最会把握这个度的人。我不过是一个不通文墨的粗鲁武人,无意被卷入阴谋诡计中,但不代表我没有自保之力。”难道刘安以为他看不出他的心思?谢雁尽不管刘安在几头下注,他只要刘安明白,就算白鸣祎没了,世上也没有人可以来威逼利诱他谢雁尽。
如今这局不在朝堂而在皇室内部,局外之人自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谢雁尽看得清楚,皇帝、太子、楚王、朝臣,更甚者远在百千里外的一些人事,都将要被卷进一场巨大的风暴之中。刘安认定风暴中心的人物是太子白汲,而又自认为自己是观岚者,殊不知当风暴袭来,他必不能免于被摧折。在这场风暴里,每个人都有一个自认为的位置与角色,每个人也在盘算着各自的利益,且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会是风暴后屹立不倒的那一方,为此汲汲营营或因胜券在握而洋洋得意。谢雁尽不敢说自己全然无私,但他不同于大多数人,他只觉得悲凉。
“刘大人留步,剩下的路我自行便可。”
刘安停步目送谢雁尽走远,回神时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回到殿内,白鸣祎示意他近前,似笑非笑地问道:“你说太子抓了他什么把柄?”刘安又是一惊,但面上不显,“这……奴婢不敢瞎猜。”
“太子现在翅膀硬了,昨日花园中发生了什么也能藏得严严实实,连你都不知道了。”
刘安扑通一声跪地:“是奴婢失职,请皇上降罪。”
“起来吧,咳咳……朕知道你难做。既要顾着效忠朕,也要顺着太子的意,毕竟他是下一任的新帝,咳咳……”
刘安不敢故作姿态,赶紧起身。
又听白鸣祎继续道:“朕这一辈子,没顾好儿女,以致身边只剩了两个儿子,一个身体许还不如朕。汲儿被册为太子这许多年,朕也清楚几分他的心思。太子这位子是最不好坐的,一个等着他皇帝老子死了好接班的位子,人人以为是美事,却不知他是头顶悬着剑数日子过活的那个。”白鸣祎显然是想到自己当年接任那从他数位皇兄的尸体上传续下来的太子之位后,又在先帝的阴霾下熬了数年才得称帝见光明的往事,感同身受,说得十分动情,“怕皇帝老子不满意他的行止,又怕太招摇被猜忌他有等不及取而代之之心。”
“皇上,您别这么说,您对太子及诸皇子、公主,那与先帝是不同的。”刘安也听得不忍,险些掉下泪来。他再如何打自己的算盘,对于白鸣祎还存着数分忠心,他在宫中许多年,早看尽世态炎凉,但今上不管是对儿女或是宫人,总算称得上一个仁字。特别是对自己的亲生骨肉,白鸣祎没有一个不疼爱的,但疼爱太过,便成了溺爱,以致发生了一些不可挽回之事。白汲根本不像白鸣祎那样需要面对父亲的猜忌,反而该说是自由太过。而今局面,就算白汲有什么不妥之处,他也是板上钉钉的皇位继任者,万难更改了。
“汲儿性子不够稳重,若能选,放他做个闲散王爷最好。他对雁尽使手段,我虽生气,但不至于拿这个去责问他。此话朕也就能与你说了,他们于朕,一个是手心、一个是手背,朕都得护着,汲儿只要懂得分寸,朕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可惜淙儿文武皆优,朕没有嫡子,他既是长子,本名正言顺可为太子,不想病到如今模样……”
“太子殿下与楚王殿下是皇子,自然都是人中之龙。其他皇子虽已去了各自封地,但听闻也各自安乐,属地百姓皆安居乐业。”
白鸣祎笑一笑:“说来,近日有收到涤儿的折子。”
“是,当地官吏也有折子上呈,皆有提到豫王殿下,在属地年灾之时多次以私财购粮,周济百姓。奴婢记得,去年豫王就上过请粮济民的折子。”
“朕记得,涤儿比汲儿正好长一岁,今也二十有一了,自他去了封地,一次也没有回过长清,朕有叁年未见他了。你说,他是不是怪朕、怨朕?”
“怎么会呢皇上,豫王殿下必能体察圣意,当年皇上也是为了不让他与太子殿下再闹下去,为了他们兄弟和睦才送他去的封地。”
“是啊,结果就是他叁年没再进京……他与淙儿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与淙儿最亲近,竟也不愿来探望兄长。”这话白鸣祎说得近乎哀叹。
刘安心思蠢动,道:“太子殿下不日便要担起监国之责,不如令殿下将豫王召回京来一聚,让兄弟冰释有个由头。”
“你的提议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