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竹垣一愣。
卢皎月:“他太……咳咳……”
她刚想要解释,却忍不住低咳起来。旁边的婢女忙倒水的倒水、顺气的顺气、拿药的拿药,袁竹垣也手足无措地愣在了原地,好半天这忙乱才结束。
卢皎月喝了口水,缓过来点,低着声道:“袁公既然替这人请命,自然比我了解他。请袁公想想,此人面对一个草莽出身的叛军头领,会摆出何种态度?而对着他的这种态度,叛军又会如何想?又会如何推测朝廷的想法?”
谢东平出身显赫,自身又是天资聪颖,才华横溢,这样的人当然傲慢。
卢皎月记得他在辩经坛上口若悬河、言辞滔滔,辩得对面哑口无言的样子,这个人也确实有恃才傲物的资本。但卢皎月甚至见过比他更有天赋,也更傲慢的人。
她不评价这个性格的好坏,只是单纯的不合适。
这个人或许可以出使一国,在另一方的国君面前侃侃而谈,但是绝对不适合去安抚叛军:那不是去安抚,是火上浇油。
袁竹垣怔然了许久,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
少顷,他低道:“夫人思虑周全,是属下欠妥了。”
卢皎月却摇了摇头。
他不是“欠妥”,而是同样的“傲慢”。如果这次反叛的是个萧氏宗亲,袁竹垣绝对不会如此轻率地做下决定,他甚至没有在对方的角度考虑半点。袁竹垣要真的只有这点水平,成不了相府的第一佐官,也不没法让顾易放心交托大后方。
他只是改不了那些目无下尘的坏习惯罢了。
不只是他,整个金陵都是如此。
卢皎月想到这里,也忍不住叹息。打仗当然不是好事,但是没有真正被刀架到脖子上过,这些世家大族永远学不会低下头。也因此,在这个金陵的朝堂上,顾易要面对的是比当年周行训还复杂难缠得多的局面,他也非常需要眼下这个北伐复土的声望。
卢皎月没和袁竹垣纠缠这个‘考虑的周不周到’的问题,她定了定神,问:“前道州刺史的罪证整理得怎么样了?”
袁竹垣被问得一顿,但还是飞快答:“属下已经命人在整理了,明日一早呈给夫人过目。”
卢皎月一看就知道他没放在心上。
不过计较这些没意思,到时候能把结果递上来就够了。
她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
袁竹垣其实也有点心里犯嘀咕,他是真觉得这没什么用。
以道州现在的情况,找个合适的人过去,直接把贼首招安了就是。朝里许一个官职出去,让对方解散兵力,再重新派官员到道州任职,这件事情就解决了,两方能够扯皮的地方无非是官职大小的问题。
夫人命人筹备救灾粮,准备到时候一起押送过去,这还可以理解,是为了安抚民众,收拢人心。毕竟那么多乱民,等孙三解散兵力,保不齐里面再出个孙五、孙六的。
但是整理前道州刺史罪状?
那前刺史早都死得透透的了,鞭尸恐怕都找不出块囫囵个的尸首来,整理这个有什么用?
袁竹垣心里不解,但还是老老实实照办。
夫人看起来像是个好说话的,其实才是不讲情面的那个。撞到将军手上还能求求旧情,但是撞到夫人手上……只能自求多福了。
卢皎月还待说什么,但是却觉得脑中一阵眩晕。
明明是坐着,她还是抬手扶了桌案才勉强稳住,她缓过这个劲儿,也意识到自己大概要回去休息了。
凝神捋了捋思绪,觉得没剩下什么要紧事,又问袁竹垣,“还有什么别的要禀报的吗?” 袁竹垣连连摇头道是“没有了”。
要不是道州反叛这么大事,袁竹垣其实不敢打扰这位养病的,这会儿请示完了,自然是赶紧准备告退。
只是临走之前,他到底忍不住出声,“还请夫人保重身体。”
卢皎月一愣。
半晌,忍不住低叹:居然都已经这么明显了?
早些年的时候,顾易就把宫里的那位戴神医请到府上了。
后者常年云游、四处义诊,顾易不好强留,只是约定每年到了时候都在顾府上小住几个月,给卢皎月调养身体。
只不过这次小住变成了长住,从顾易北伐开始,这位戴神医大半年都没有离开了。
又一次诊脉完,卢皎月看着对方那拧眉思索的神色,忍不住笑了句,“遇上了我这么个难缠的病人,让戴公劳心费力不说,还耽误了您四处治病救人。这么一看,我可真成了罪人了。”
戴堰却没笑。
他轻叹了声,“某习医多年,以为人无贫贱贵富长幼妍媸,皆都一副心肝脾肺、再通五窍,并无不同。是以治病就是治病、救命就是救命,与人无由……但到底是不同的。救一人可活万人,某怎敢懈怠?”
卢皎月一愣。
她这是被夸了?
倒也不怪她这么惊讶,这位戴神医实在很符合传统意义上对世外高人的印象,很难想象他开口称赞什么人。卢皎月忍不住抬眼看过去,对方仍旧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像是刚才那话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似的。
但既然一反常态地在顾府留了大半年,这行动已经很能表明态度了。
再看看对方那眉头微拧,神情凝重的模样,卢皎月恍惚又有点明白过来了。
她到底还是笑了下,低声:“治病就是治病、救命就是救命,与人无由……这次也没什么分别。”
她其实并没有对方以为的那样好、那样无私,之所以宁可拖着病体也要处理好道州的烂摊子,只不过是因为这里的结束对她远远不是终点,所以她才能不管不顾。
戴堰想说什么,但是嘴唇碰了碰,终究还是溢出了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