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季萌审视着她。她有干瘪的嘴唇,如朽坏皱皮的橘,还有那消瘦的躯体和黯淡无光的神色,跟印象中江南美人大相径庭。他不懂帝京是如何养出如此憔悴女子。风吹过,只有衣裳微微浮动,好似坠入湖泊的白云。
她向他跃去,又像只灵巧的老猫,拨开枯木朽株,涉过朦胧湖泊,跟着暮光一同拥住了孤独的公子。
倘若他没有立志,倘若他不在此地,也许愿意沉醉在这旖旎的梦中。但如今,他却下意识挣脱了她的怀抱。
“如果你要拒绝我,那请你看看泛滥的水灾,欲作的暴雨,你会踏着尸体和被毁坏的庄稼而不得北行。”女人毫不在意他的拒绝,整理了一下衣裳,放肆地笑着。
周季萌没有作答,只是继续走着,回头一看,那个女子已消失在茫茫的林莽中。他打量起周围了一切,都还在氤氲的湿气中轻轻拂动;她的话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曾几何时,夜里他不断做梦,种种往事接连上演,以至于白天眼见自己身处的水乡,都在心里止不住长叹。
但走着走着,周季萌还是发现了隐藏的怪异。那鸟啼应和琴鸣,成了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的乐歌。
忽然,琴音停止。周季萌辨音的才能让他还是找到了那个乐师。
“原来是朱见兄。”
周季萌拍掌称赞道。奚朱见也听到一陌生男声,起身看向他。
“此琴名寒泉松雪,只能生于此间天地。”
奚朱见淡然一笑。他的声音也像他奏的琴音,少有起伏,但周季萌还是能察觉出,他话语里的不甘。
周季萌望着汀岸边的丛丛红蓼,感慨道,“不知送别壮士,该是何曲?”
“荆轲易水送寒,魏武横槊赋诗,都不在别,在于壮士。”
奚朱见看着他,执着地说道。
“壮士……”周季萌默念。
身后的琴音再度奏响,倒是一拨一弄犹如风过花草,江面生波,空到极处,徒生悲寒。
周季萌不语。他北行,他南至,处境不同,心态自然不似。
琴声吸引来的不止他一个。他离开琴痴时,还遇见了根本遇见不到的人。容亘和一位男装小娘子。
容亘一眼认出了他,“周兄,我们远处看到你们,根本不敢唐突。”
旁边的人不答,只是躲在容亘后面。
周季萌垂下眼眸,嗯了一声。他的嘴角微微翘起,但很快压下去了。
“蔚卿离开了,哪天我们再聚一聚,为你送行。”容亘一边护着自家娘子,一边歉笑。
景元琦要吵着来江边玩,他特意挑了水浅且人少的地方。怎么偏偏遇到了周季萌和奚朱见。他不担心奚朱见,倒是拍周季萌学周云的严肃,就此参他一本。
周季萌微微欠身,明显是给他身后的人行礼,嘴上还应着容亘的话,“好,那蔚卿就不推脱了。” 他极力想掩饰自己的探究,尽量不去看她。可他就是想知道,她今日有没有带手帕,她喜欢什么图案的帕子,她常带何种手帕……只有真正遇上她时,他恍然惊觉,自己竟然有如此多的疑问。
容亘拱手,却难掩慌张。
“那我们先走一步,继续踏青了。”
周季萌笑道,“就此别过。”
她低头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竟然忍不住一抖,像被雷电从头到脚劈了一样,由心至舌都疼痛得撕裂。他平生所未尝过此滋味,但又不舍得她离开。
背影才容他卸下伪装,放肆地看。从梦,到手帕,再到背影,他所求的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清。因为容亘,他才接触到令他好奇的女子。容亘为她所做,她为容亘所做,皆让他钦慕。
最后望一眼她和江水罢。佳人身影不再,连冷冷清清的江岸,他也无比眷念。他在未有旁人的亭中慢慢勾勒她的容颜。细长宛转的眉,亮如繁星的水眸。乌云之发,雪白之肌。不经意望向他的面庞,刹那有若夭夭桃李,春风吹拂至他心头。离开时体态轻盈,好似凌波菡萏,应是惊鸿游龙而行。
年轻的秘书郎,执迷地把欲望和灵魂葬隐于帝京,大江波涛中是意气风发、专决众事的将军。多么为之陶醉的前程。
他朝渌波纵身一跃,于是天下之至乐,忽忽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