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况拉着程如一就走,两人各自的腿长摆在那里,严况一旦加快脚步,程如一自是跟不上,只能抱住对方手臂道:“走那么快做什么?”
严况放慢脚步沉声道:“怕忍不住打人。”
“哎哟严大官人……”
程如一闻言忍俊不禁,他还当严况急着要走,是想起什么线索,或是要去追那小妾,却不曾想过竟是因为这个……但看严况还是阴沉着脸,又连忙打趣缓和道:“莫要气了,我又不会真被他占了便宜去?他若真是摸过来,发觉与自己一般无二,怕是要吓晕过去……”
“那也不成。”谁知严况听了这玩笑话却不觉好笑,依旧一脸严肃道:“他敢,就掰断他的手。”
程如一愣了愣,没想到严况竟如此在意,细想不由微妙,却还是立即打消了奇怪念头,回归主题道:“现在去哪儿?是找檀珠,还是去找找何府其余的人?还有那个帮忙处理后事的远房亲戚也奇怪得很……何俊勇这人轻狂狠毒,吃了几家亲戚的绝户,早没有什么亲朋往来了……”
严况道:“先吃饭。”
“……?”
严况这回答确实让程如一出乎意料,他这头被层层疑云折磨得坐立不安,可眼前这位阎王老爷却还有心思吃饭?思绪流转间,程如一又被严况拽到了一个小面摊子上,还跟摊主要了两碗麻辣面。
程如一无奈搓手道:“官人还挺爱吃面的……”
面摊上餐倒是极快,两人落座没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麻辣面便被端上了桌。那面汤鲜红油亮,辣味十足,光是闻着都呛得人直咳嗽。
视觉嗅觉双重刺激,程如一本就爱吃辣,不由得食指大动,谁知刚提起筷子,脑海中却不合时宜的冒出了一片……血肉模糊的画面。
“呃唔……!”
这红油面汤又让人不由自主想起何俊勇的死状,程如一顿时一阵恶心,立即搁下筷子回身干呕,严况见状蹙眉替他拍背,还未开口,一旁面摊的大哥却兴高采烈上前道:“恭喜这位官人咯,你家娘子这是有喜了啊!”
“……”
“……?”
两人皆是震惊无语,严况的神色不由得更僵了些,本就被搅了食欲,程如一则少见的动怒道:“放屁!老子才没……”
话刚出口,程如一才反应过来,连忙止住话语,低头直接往严况怀里一钻。
严况被程如一的举动惊得双眼都瞬间瞪大了。而摊主虽觉莫名其妙,却没生气,反而笑呵呵对严况道:“这位老板,我跟你说,你娘子这绝对是有了!我家婆娘是上个月才有的!这女人肚子里头有了娃,脾气就是比往常都要大!”
程如一窝在严况怀里微不可查的抖了一下。严况脸色也不好看,他不会与人编瞎话逢场作戏,这十几年来平素与人沟通,要么是跟犯人逼供,要么是一板一眼的汇报案情。
自从身边有了程如一,有了这个帮他编瞎话圆场子的人,他就更懒得开口讲话了,可程如一此刻却打了退堂鼓,还埋在他怀里拧他肚子上的肉。
严况只好轻咳一声,硬着头皮心一横胡诌道:“是,内人应是有了,所以脾气火爆,还请见谅。”
程如一闻言险些跳起来,却被严况一只大手死死按住了,摊主一听合掌哈哈笑道:“正常正常!脾气大,这肚子里八成还是个带把儿的呢!恭喜恭喜啊!我给你们换一碗酸辣面吧,算我请的!”
程如一已经听得想死了,谁知严况却还接着话道:“多谢。但面还是不必换了,他喜欢吃辣的。况且男女都一样,我都喜欢。”
许是这话让摊主有些意外,他讪笑了几下,刚巧又来了新的食客,他便回炉灶上忙活了。严况见状这才缓缓松开手,低声对怀中人道:“行了,别演了。”
程如一面脸通红的直起身来,不知是憋的气的,还是羞的,他望着严况支吾了许久也没能说出什么来,最后只能叹息道:“罢了,真没胃口吃不下,先说正事吧。”
谁知严况却道:“我就是怕说了之后,你更吃不下,才让你先吃两口。”
这话听着像玩笑,但程如一知道严况是在说真的,便往他身边挪了挪,小声道:“真吃不下,快说吧……你发现了什么更严重的?”
街市上人并不多,偶尔往来也都是一心专注着自己的活计,四下望去业务异常,严况便将一碗面捧到眼前,边吃边开口应道:“何俊勇的头和右手都被砸烂了,但致命伤却在颈部。”
程如一听得直反胃,严况却是狠狠嗦了一大口面,随即才道:“一刀封喉,手法干脆利落,绝不是你那疯妹妹能做得到的。” 严况话中提及程如清,程如一不由想起方才檀珠说的那些话,眉心蹙起沉默下来。严况见状也是心知肚明,喝了口面汤轻声问道:“先说说吧,本与你相依为命的妹妹,为何会被你逼疯,又为何会嫁给这家。”
程如一虽不愿回忆,可也心知若不说清楚,不光是对严况不够坦诚,对解开眼下的谜团也有阻碍,他深吸了口气,终究还是缓缓开口。
“我继母黄氏虽然跋扈狠毒,可却也精明得很,她太清楚我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她虽有家产,祖上又做过官,却也终究只是一名寡女。这世道艰难,女子更甚,她再精明能干,却也实在需要个男人来替她撑起这场子,将这日子过下去。而我爹也实在需要她来资助自己科考官途,于是两人就一拍即合……”
话至此处,程如一苦笑了一声:“可官人应当明白,小人因利而聚,却也往往因利而散。他们这样的联盟,终究是不够牢靠的……黄氏忌惮着我爹能为了前程杀妻卖女,而我爹也受不得黄氏的羞辱轻贱。于是乎,他们一个想着生下儿子就和离,一个想着考中科举便休妻,可他们却又不约而同发现了对方的心思,于是黄氏故意花钱买通考官,让我爹屡屡落地,而我爹……”
“自从黄氏生下清儿之后,他便一直偷偷给黄氏下药……令其不孕。”
严况愣了一下,许是没想到这世间还有如此奇幻的怨偶。
程如一低头摆弄着袖口,继续道:“起初她嫌清儿是女孩,连名字都未曾替她取过,便将人仍在了后院,还是我与她机缘巧合之下相遇,相依为命了许久。可清儿十岁那年,黄氏发觉了自己不能再生育,便将我二人分开,将清儿关在身边教养。我再见她时,已是五年之后。我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但她,却完全变了个人。”
程如一顿了顿,似是不愿回忆,却还是硬着头皮道:“她变得和黄氏一样……狠毒、跋扈、轻狂,以虐待家仆下人为乐,我甚至怀疑过她到底是不是……”
严况及时握住了程如一颤抖的手,不知如何安慰只好岔开话题道:“后来呢?我查过你的卷宗,你的继母与生父是上山礼佛时,不慎被流寇绑架谋害,此事真是如此?”
“当然……不是。”程如一深吸一口气,神色竟比方才更加难看:“是……嗯,后来她改名为程如秀,我也只能叫她秀娘……”
“就叫她清儿吧。”严况像是看穿了程如一的心事,直接帮他解决了对称呼的纠结,这抉择似乎也符合程如一内心真实的想法,他便顺着说道:“清儿,她被一个商户,也就是何俊勇迷了心智一般……可何俊勇的家世不足以匹配她,我继母更不会容许唯一的女儿下嫁商户。可何俊勇惦记黄家的家产,便出了个馊主意来骗清儿……”
程如一揉了揉额角:“我当日凑巧听见了他们在墙角私会……那王八蛋让清儿哄骗爹娘去礼佛,那王八蛋的江湖朋友会扮成流寇将人掳走……最终再由他做个大好人,出一半的钱将人赎回。清儿这个傻丫头……届时所有赎金都会落到他的手里,她再嫁过去,就连这宅子将来也会……哦,最后这宅子也还真的落到他手里了,不过也成了他的长眠之处……”
“可是我……”程如一微微阖眸,思及过往心中却是天人交战,沉默良久方才再度开口:“你曾经……不是非要审我是否杀父弑母吗?”
严况隐隐察觉到什么,却不敢肯定,只等着眼前人继续说下去,只闻程如一叹息道:“……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
严况开口打断,职业习惯让他下意识出言纠正程如一的发言,程如一倒也顺着他的话道:“你说的对,可我也分不清楚了……当初,我没有立即拆穿他们的计划,心想被流寇绑一次也好,也让他们吃一吃苦头……我爹害死我娘,黄氏折磨我多年……我不该让他们吃吃苦头吗?我不能吗?”
程如一的语调愈发激动,他试图靠呼吸来平复自己的情绪,却仍然难再继续讲下去,思绪也像是陷入了一片沼泽之中,他甚至能真切感觉到呼吸困难。
然而就在他快要窒息时,耳边忽来一声,宛如天光乍破,将他从思绪困顿中解放。
“你做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