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料韩绍真这一上前,何彦舟反而有些心虚模样,可却还是故作沉稳先一步进了客栈,而韩绍真刚欲跟上,却闻韩凝在身后焦急不已唤道:“爹!”
韩绍真纵横官场多年,也算练成了人精,什么人事物不能一眼看透?可偏生近些日子以来,太多谜团让自己捉摸不透。
何彦舟单刀赴会固然莫名,可韩绍真仍旧想不透其中原委,就算是眼下是个圈套等着自己这只上钩落网,他也需得一闯。韩凝又在身后唤了一声,韩绍真仍旧没回头却高声应道:“老老实实守在外头,不准进来!”
夜色渐浓,客栈里自然也是光影暗淡,四下景物都不太看得清。何彦舟见韩绍真进来,便亲自上前去关了大门,韩绍真只打趣道:“何相公那两个贴身护卫呢?如何连关门这种琐事,都要何相公亲力亲为了。”
“你不必诈我。”何彦舟叹道:“说一人便只一人。倘若老夫真心算计你,怕也拼不过你的诸多护卫,尤其是你身侧还有个阎王镇守。”
“何相公说笑了。”韩绍真本想坐下,却见何彦舟站得笔直,也只好陪着一块儿站着,想起往日在京城时,韩绍真习惯了凡事等着何彦舟先开口再找对方的错漏,导致两人时常相对无言,可今日何彦舟却破天荒的先开了口。
“这件事不要再追查下去了。”
何彦舟语气中带着为难,却又语速略略加快:“我今日不是来与你斗嘴绕弯的。我知道……账本落到了你的手里,但此事若继续查下去,对你也无益处。”
韩绍真压根不知什么账本的事,闻言不由心下一愣,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道:“但何老如今已非宰相,又是凭何来指使韩某呢。难道是情分?我与何老之间,可实在谈不上有什么情分啊……”
何彦舟苦笑一声道:“你大老远跑来,无非是要我这条老命罢了。有了那账本,你便能坐实我的罪证,你的目的已经达到,还深究什么?”
什么账本?什么罪证?何彦舟在做什么触犯律法的买卖么?他又不缺钱…… 韩绍真定了定神,事态发展已完全超出想象,他只得继续打探,便眸光一敛淡然道:“何老何必把韩某想的如此恶毒?当初韩某初进京城,身无分文,若非当初还在翰林院修书的何贤兄出资供我食宿,韩某兴许早已饿死在上京街头也未可知。单论此事,韩某也从未想过要将你赶尽杀绝。”
何彦舟此时明显一愣,却不再像韩绍真一样收敛神色强装镇定,只由着情绪蔓延面带惊讶道:“你竟还能记得这些?那不过是……”
“不过是何相公为了自己一党培养势力。”韩绍真接过话茬道:“当时京中大多参加科举的穷学子都得了你的资助,故而何氏一党当时在整个上京城名声鹊起,甚至连陛下,你们也敢当年与之对呛,真是威风一时啊。”
何彦舟神色为难道:“陈年往事,并非是我今日要与你……”
“陈年往事?”韩绍真冷笑道:“也不过数十个寒暑,几场秋雨来去罢了。于韩某而言,当日你们对我的驱逐与迫害,可还历历在目!正如那年上京雨夜的遭遇,可知每一年秋夜梦中,可都还会来寻韩某叙旧啊。”
韩绍真说得风轻云淡,何彦舟的脸色却越来越差,微微后退扶了一把身后的桌角低声道:“当年你明明得了好处,却仍旧不肯与我等一处上谏。党同伐异,古今皆是,你本就怨不得谁……”
“何老您是三朝元老,所言自是有理,可也须知这世上是人各有志。”韩绍真言语间骤然察觉到何彦舟意异样,不由顿了顿道:“你身子不适?”
“无妨。”何彦舟撑着桌子又勉强直起身来道:“此事不让你继续追查,虽有私心,却也属实是替你性命考虑。韩绍真,你那么聪明……还那么有本事,不会想不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韩绍真闻言更觉此事不简单,那账本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让何彦舟如此害怕自己继续查下去?而对方又为何会误会那东西落在了自己的手里?
直接开口询问便会暴露,韩绍真只得边猜边试探的旁敲侧击道:“一个告老还乡的高官,却要插手民间案件,此事就够怪了,又有这账本在……就算我不深究,他人也不会相信一个三朝元老,会缺钱贪财到去贩私盐,我不查,自有人会查。”
“这也正是我要求你的……!”何彦舟忽然仰起头来拔高了声线,盯着韩绍真的脸忽然激动道:“你也知晓,何俊勇是我的堂侄,此事与他关系不大,都累得他全家共赴黄泉……老朽我虽已年老至此,可也还有家人……何家也还有其他活着的人!”
韩绍真闻言顿时愣住,连神色都忘了规整,只这么诧异的看着眼前老者,却见何彦舟笑了笑往额头上抹了一把道:“你想要的无非就是消除隐患报仇雪恨,只要我死……你的目的就达成了。”
韩绍真心底一惊,原本还想上前搀扶对方一把,闻言登时后退了两步:“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的命能做什么?”
“那你千里迢迢来此,难不成真是为了寻我叙旧?”何彦舟掌心抵着桌角将将站稳,身体仿佛异常的逐渐虚弱,情绪激动更催化得他额上冷汗直冒,透过稀微光影可见一片水光颤然。
“那也不是为了要你的命!”韩绍真声色坚定道:“我若真恨你至此,我韩绍真的肚量也未免太小了!”
“老朽没时间跟你绕弯子了。”何彦舟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命给你,此事就不要再追查下去……就当是,是为了你自己吧……”
话音刚落,何彦舟像是支撑不住了一样,忽然扶着桌子倒了下去!韩绍真一时顾不得许多,下意识还是快步上前去扶人,谁知刚一靠近,借着窗外月光便见何彦舟嘴角挂着一片血迹!
“何老!来人!快来人!”韩绍真不由惊呼一声,同时门外一声巨响!严况踹门而入立即上前去一把揪住韩绍真的胳膊想将人拉开,更是捏拳要将本就气息奄奄的何彦舟推开,韩绍真见状连忙解释道:“我没事!是何老……唉,快去寻大夫!”
门外护卫得令连忙赶往县城寻医,韩凝跟林江月也一并冲了进来。韩绍真扶着何彦舟想让人坐下,怎知何彦舟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一字一句道:“韩绍真,曾经我的确对不住你……可毕竟朝局如棋,你我于彼此而言,都是失控的棋子,都固执的认为自己才够格做那个执棋人……却不知,咱们斗了这么多年,却都是别人的棋子!”
“何老你先别说这些了!”斗了半辈子的对手此刻在眼前面色苍白,呕血垂危,韩绍真却觉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慌。
严况上前拉开何彦舟的手腕,又并指搭在他腕上把脉,片刻后,严况不由神色一紧。
“他服毒了。”
此言一出,韩绍真更觉思绪天翻地覆,他扯住何彦舟的袖子蹙眉道:“你这是何必!”
何彦舟胸口一颤,嘴角又溢出不少黑血来,他哽了哽道:“如今我已沦为丧家之犬,今日我将命也双手奉上……只求你,别再追查此事……放我家人一条生路,留我死后清名……”
“这是怎么回事啊!”一旁的韩凝见状急的直跺脚道:“那我大嫂程如一呢!你把我大嫂弄哪儿去了!”
林江月也道:“对啊……这怎么回事……怎么就服毒了?!”
还剩半口气的何彦舟听人提起“程如一”,不由恢复了些许神志,却正对上严况死死盯着自己道:“程如一被唐门抓走了,此事与你无关?”
“我毫不知情……”何彦舟艰难道:“程如一……也是个苦命人啊……都是棋子,大家都是棋子罢了……”
“账本根本不在我们手里,极有可能被唐门拿走了。”
严况眼见对方已无药可救,便直言道:“你既想让我们保全你的家人和清名,就把话说清楚,到底是什么账本,什么买卖,主使人又是谁!” 严况这话似乎对何彦舟造成了极大的震撼,他登时睁大了双眼竟一把挣脱韩绍真的手站了起来!可还没等他开口说话,竟是猛地垂头呕出一大口黑血来。
“况儿!你告诉他刺激他作甚!”韩绍真见状连忙上前搀扶,何彦舟却直直栽倒在他怀里,虽没断气,双眼却瞪得老大布满了血丝。
“他已经没救了!”严况也略有些激动道:“你想套他的话根本没有时间了!”
“这……”韩绍真只觉自己心跳的极快,衣襟又被何彦舟一把揪住,只见对方扯着他的衣襟拼尽全力的靠了过来,蠕动着嘴唇道——
“杨……”
只这一字,他再发不出任何声音,却也死不瞑目的断了气息。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