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如一苦笑,掌心死死压着心口,命令自己不再去想,但脑海里的琉璃灯光却打不破遮不住一般,始终在回忆中闪耀着流彩光华。
“严况……”程如一喃喃自语又回过身去,入眼唯有夜雾茫茫早不见那人身影,唯有满眼雾花,他却无奈的苦笑起来道:“抱歉……抱歉。”
“不能陪你去龙泉府看雪了。”
“是我……是我食言了。”
……
严况拖着步子试探着向前,脚下却忽地当啷一声响。
他俯身去探,将那掉落的物件拾起一瞧,竟是那块青玉双鱼佩。
当初跟程如一在上京城套圈子时中的,也算跟了他们一路。原本穗子和挂绳早就秃了断了,许是程如一趁自己昏厥的时候换了新穗和挂绳,方才走路时却从他包裹里掉了出来,又刚好流苏缠上了严况的腰带。
严况将那玉佩捧在掌心摩挲,心说想来这真不是什么好玉,摔打过多少次也不碎,甚至一点裂纹也没,简直比块石头还顽强。在枫州时,程如一把它丢在罗少枫的暗门外当记号;在齐州时,程如一把它藏在梁战英枕头下,示意真正的路引藏在这里。
而前些时日,这块玉佩还充当暗器,在地牢里救了他们的命。 所以,程如一是想拿走它的吧。但他大抵不想再看见自己去纠缠了。
严况小心翼翼用直接抚摸着玉佩上的青色流苏。这块冷冰冰的石头,却承载了他们之间太多记忆,或许自己留下做个纪念……
也是好的吧。
……
遭了。拆开包裹的瞬间,程如一心道,玉佩丢了。
终究是丢了。丢了也好,也好,了无牵挂了。
了无牵挂了,才好上路。
程如一提着包裹抬首望向天边,雾色已不似先前那般的浓烈,日头有活动的迹象,墨色渐渐淡了,若隐若现地浮出几道浅白。
他此刻已经走出了县城,眼下四周尽是杂草枯坟,有乌鸦咕咕呱呱像说梦话,回首来路,泥泞路面上唯有自己的脚印和踩进泥里的短枝枯草。
很好,是个僻静无人打扰的好地方。
“严况……我不是要离开你。”
“我是看不得……看不得你先……”
此刻四下无人,程如一终于能放声痛哭,耳边也再度回荡起白日里严况昏厥时梁战英和李三娘的话来——
“我此次从齐州赶来,是因着温医官告诉我,师兄他身患顽疾时日不多了……温医官在师兄走后便一心研制疗法,如今略有了些眉目便将原委告知于我,我不敢耽搁,立刻就赶来了……”
李三娘也道:“这小子隐瞒如今却是瞒不住了……他这病症非是一毒一伤造就,老身阅病无数都束手无策,梁姑娘,你那医官是如何与你说的,莫非她能根治?”
应着众人期待目光,梁战英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温医官说,只能……暂缓。”
……
“你若死了……我又能去哪儿?”程如一抹了抹面上泪痕疯疯癫癫的自言自语道:“我啊……我就是个天煞孤星……送走了我娘,送走了小妹……送走继母和父亲。我那老祖母,被毒害都没死,多年后再遇到我竟立刻就上了西天……还有我那大舅舅,不和我相认人家门主做的好好儿的……遇见我,连门都叫人家给灭了……”
“还有……还有。”
程如一的记忆回溯到严况昏迷之前,灵堂中韩凝给他看的信笺,确切来说实则是何彦舟留给韩绍真的遗书。他将自己与罗少枫做“买卖”的罪状一一和盘托出,又在信中求和,是希望以自己一死换韩绍真放过他的家人,给自己留一个清名,但也是为了警告韩绍真。
这段警告韩绍真的部分,便是与程如一有关了。
“我是谁啊……”程如一痴痴地笑着:“我曾以为至少这个‘状元’是我自己挣来的,可原来……原来……”
“只是个局啊……”
“我从未是真正的状元,只是个棋子罢了……用来制衡朝臣的棋子,用完就丢的棋子……”
程如一边笑边哭,边将手探进包裹。许是死志并不算坚定,当他从摸出那颗不足指甲大小的蜡丸时,手并着身子一齐在发抖。
那是还在上京城时,他与严况一齐被关进大理寺的那个晚上从对方身上摸来的。他想着或许哪天有用,便随手放在包裹里带了一路,竟然保存也算完好,如今再看当真是缘分使然。
“严况……当初在桥上我就说过,我是懦夫……这人世太苦我要先走一步。”
程如一说着向前走了几步,四下里扫视打量着,最后选了棵大树,后背贴着树干缓缓坐下又道:“可你说让我信你,说这人世很美,你能让我看到……好好好,你是真君子,你没食言……你真的带我看了……”
“可是……可是……!”程如一捏着那蜡丸的手指有些力道失控,白蜡碎成几瓣落在泥里,滚落在掌心的是个玉米粒般大小的药丸,蒙着阴影瞧像是黑的。 程如一拈了那药丸来细细打量,似乎跟泥丸子没什么两样,更没什么特殊气味儿,只是此间混杂着四下腐草烂泥的味道,倒有几分腐朽枯萎的滋味。
“我终究还是个懦夫啊……”
“严况……我不是要离开你。”
“我是……先去桥上等着你。”
药丸入口一瞬倒不算苦,却是辛得辣口。药丸触了舌尖便开始化水,程如一犹豫片刻仰头吞下,隐约瞥见天边已然微微亮起,眼前渐散的白雾似也渐渐凝成那人身影。
严况……我真的,再也经不起任何分别和剥夺了。
或许你从来就不属于我。可是……可是没有了你,我不知道要怎样继续活下去。我毫无价值,毫无目的,我命如草芥,我是棋子,我是垫脚石,我是路边的烂泥杂草,是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可只有在你身边时,我才觉得自己……是个人啊。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