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月傍分手后,星临步上陡峭的台阶,回到只有王族与高阶官员才能居住的寝帐。守在帐前的护卫与侍女见了她,连忙揖身道:
「恭迎公主殿下回宫。」
在宫里面人多嘴杂,即便她不喜欢这么繁文縟节,她却怎么样也说服不了他们省去这冗长的语话。
「我累了,别进来打扰我。」
她只丢下这么一句就走进寝帐,鑽进帐里那扇更衣用的屏风后,换上了夜袭专用的黑色劲装,将一头紺青长发束起,再重新揹起白羽刃,数着每隔一个时辰就会交接的护卫队,她静静地等候深夜的来临。
当夜色逐渐降临,每隔一丈就立起的石灯笼,也被一一点亮。因为交代过,所以即便已经是用晚膳的时间,卫护侍女还是不敢进来打扰。
算准了时间,她从隐藏在更衣屏风后头的暗门中鑽出。居高临下,俯视着王居的夜色,然说轻巧地跃过矮墙、石阶,与平台,不稍一会儿,她便来到了放置白鹿的皎月露台。
今天是满月,柔和的月光洒在纯白大理石所建造而成的露台上,也洒在被困在露台中央那只铁笼里的白鹿身上。
四周一片辽阔,一旦有人影浮动,便看得一清二楚。但是,潜行在黑暗之中的她,却怎么也看不到半个看守白鹿的护卫。
怎么回事?
是空城计吗?
还是「请君入瓮」呢?
她很清楚父王不会这么简单就将白鹿放在这样显眼的地方,可是无论她怎么从这个暗角躲到另一处暗角,就是没有看到半个护卫在监视白鹿週遭的动静。
眼看着月亮逐渐西沉,星临用手指轻轻抚过背上的白羽刃,似乎只能靠这样的举动来重新获得信心与力量。
不管了,先出手再说吧!
下定决心后,牙根一咬,跃出轻巧的步伐,转眼间便翻滚到牢笼的身旁。白鹿像是被惊醒般地动了动耳朵,睁开了双眼,微微抬起头,望向铁笼外的黑衣少女。
「你忍忍,我马上就救你出来。」
星临从怀里掏出了一只麂皮布包,一手俐落地将它放在膝上摊开,一手选了两隻带勾的长条细剪,戳进了拳头般的大锁洞中。
开锁的功夫,是她跟在街上认识的偷儿朋友学的,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时不时要救出被父王囚禁的奇珍异兽。父王命人造的锁一次比一次坚固,她开锁的技巧,也就一次比一次纯熟。
只是这一回,她转了又转,急得额上满是汗珠,却还是找不到巧劲,一连把准备的十几支开锁器都给撬断了。
「这是怎么搞的?是谁做的锁?」
星临气得嘴里唸唸有辞,同时突然感到一阵冰寒的视线。
她用馀光往牢笼里的白鹿一瞥,看见原本因为她的到来而站直的身子的白鹿,竟将四条腿一弯,跪趴回原来的姿势,还把头撇向一边。
「哎呀!别对我失望嘛!我一定一定救你出去。」
白鹿丝毫不理会她,静静地趴卧原地,不知是在生闷气,还是自顾自地睡了。星临觉得面子掛不住,倏地站起身来,从揹在背上的刀鞘里抽出白羽刃,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宣言:
「锁我开不了,我就不信这把用殞石碎片铸成的白羽刃,也砍不了这铁笼!」
说着,便双手握紧刀柄,伴着身子的扭转,往锁上一砍。「哐」的一声,大刀的力量被突然出现的漆黑唐刀给削弱,然后弹开,没砍到锁,也没砍到铁笼。
星临被大刀传来的衝击而震退了两步,站定后才往那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一看。
他身材高眺,身形却被肩上的黑色斗篷遮去了大半,头上戴着黑纱斗笠,宛如影子一般突然出现在露台上。那装扮是高阶护卫才有的,不过,也有可能是覬覦白鹿的恶人故意打扮成这样鱼目混珠的。
以往狩猎队带回来的奇珍异兽,只是稀有得能卖出好价钱,都有恶人拚上自己的命前来夺取,又何况是这隻号称能治百病的白鹿呢?
相较之下,星临已经放弃在自己的服装上做太多无谓的努力了,只将长发束成马尾,换上一袭带着夜色的劲装,连脸也懒得遮了。露脸的好处,是能让敌人忌惮她公主的身分,自动知难而退;露脸的坏处,是容易招来对王族看不顺眼或另有所图的恶人,能更轻易地对她痛下杀手。
「──别挡路!」
星临将手中大刀一挥,配合着适当的旋身与跨步,将力量与巧劲发挥到最大的极限,并一步步朝黑影逼近。
这也是在街头拜了个浪人学成的。
师父总说,她力气小,不能单用手臂和手腕使刀,得将身体的每个部分都用上。拜此所赐,现在星临才能勉强与黑影右手中的那柄漆黑唐刀过个几招。
又一个凌空回旋,星临鑽了黑影的死角,大刀也趁隙朝黑影挥去,准确地将他手中的漆黑唐刀打落。
星临心中一喜,想把握良机再度朝他进攻,却突然感觉手中的大刀沉得可怕,一股力量从刀锋爬至刀柄,最后因为握力不足而将大刀甩了出去,飞向天际,再直直地插进了身后的石板上。
她这才发现,他那原本空着的左手,竟多出了另一把漆黑唐刀。
虽然星临跟师父学的是大刀和匕首,但也明白练武之人左右开弓是多么不易的一件事,不禁心里有些佩服,争锋相对的怒意少了几分,带着充满好奇的闪耀眼神开口问道:
「敢问阁下大名?在下好生佩服。」
月光下,黑影像石像般佇立不动,左手上的漆黑漆黑唐刀却也渐渐沉了下来,不再出招。他的嗓音从隔着的黑纱传来,沉稳得几乎没有半点温度。
「放弃吧!你打不过我的。」
星临抽出腰间的黑身匕首,做出了战斗的准备姿势。
「我知道我打不过你,可我也不会轻易放弃。你想带走白鹿,就先过我这关。」
当双方进入对峙时,要盯着对方的眼睛──这是师父给星临上的第一门课。但此时此刻,对方的双眼都给黑纱蒙住了,只能退而求其次,盯着对方的脚。
果然不稍片刻,黑影迈开步伐,星临的神经也立刻紧绷了起来,进入战斗状态。然而,黑影愈走愈近,却迟迟没有使出下一招的跡象,只是轻轻唤了声:
「星儿。」
星临诧异地微垂下匕首,望着那人的的身影。虽然看不见脸,但那样的身形,的确是她熟悉的,那样的声音,她更是从来不曾忘记。
※
那是在五年前的冬天──
说是冬天,但青丘一向四季如春,没有寒风刺骨,更没有冰雪凛冽。最大的差别,就只是北方的雪狼山被冻住,雪水融得慢,流经青丘的雪川浅得几乎不足脚踝,所以只能将每隔百丈所挖的井开啟,引出在夏日时导入青丘山底水库的雪水。
那天,刚满九岁的星临又收到了弓箭当生日礼物,难掩失望的情绪写在脸上,被父王训了一顿。
『女孩子就该练弓!耍什么刀弄什么剑?无理取闹。』
父王总是这么说,当然就不可能帮她找师父教她,连护卫队练功的场所也严格禁止她出入。一气之下,她衝着父王喊了句:
『好!你不让我学,我就自己去找别人学!』
但毕竟一山还有一山高,就在她跑遍襄兰城大街小巷,打听有没有会武术的人能当她师父的同时,青丘王也对全国人民下了道命令禁止教授她任何武功,连平日与星临交好的熟人,都只能带着为难的表情拒绝她。
走投无路的星临在襄兰北城门外枯坐了一整夜,凝望着那座远在天边的雪狼山,不知不觉天空渐渐泛白,突然一道亮橘色的晨曦从东方斜斜洒落。
他,就从那道晨曦中走出来,像是披上了半身的阳光,轮廓也愈来愈鲜明。顶着一头微捲的披肩黑发,身材高瘦而精实,走路轻巧无声,背上揹着的那柄黑色大刀,几乎和她一样高。
星临缓缓地站直了身子。就像是命中注定的相遇般,她感觉埋在胸口的那颗心不是自己的,而是被什么控制才如此强烈地扑通跳动着。
『师父……』
一句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呢喃,让她回过神来,同时发现那张白晰立体的脸庞,也逐渐清晰,并深深地映入她的脑海。
『师父──请收我为徒!』
一句直白的请求划破寧静的早晨。
她「咚」的一声跪了下来,还向那名揹着大刀的男子磕了好几个响头。不为什么,只因为她觉得身上揹着一把大刀的他,一副身经百战的模样,不管实际能力如何,能多少教会她一些入门的技巧,也就足够了。
感觉他正缓缓地朝她走近,停在伏在地上的她的面前,她微抬起头,看见那双塞满了细沙的黑靴上,沾了几点已经乾掉发黑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