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南领命,和绿岫拾阶而上,在亭里拜见了皇后。伴随凤驾的都是妃嫔,亭子后头流水潺潺,四周悬了纱帷,比外头静,香气袅袅的。又接连有外命妇来拜见皇后,皇甫南找个鼓墩,屹然地端坐着,忽然袖子被人狠狠扯了一下,她睨一眼背后的绿岫。
绿岫努一努嘴,示意她看来人。
被宫婢领进来的是薛昶的妻女,薛昶是薛厚的从兄弟,在益州都督府做长史。薛夫人母女都老实巴交,因为头回觐见,连眼也不敢抬,蜀王妃出奇得和蔼,叫薛娘子在她下首坐,亭子里越来越挤,皇甫南默不作声,一直退到角落里,目光不动声色地在众人脸上盘旋。
袖子又被拽住了,她忍无可忍,在绿岫手背上使劲拧了一把,绿岫立即不动了。
皇后年过六旬了,案前的瓜果和酒水都懒得动,只跟左右说话,问薛昶几时到京,益州有什么风物,蜀王妃耐心地听着,见皇后没话了,便说:“薛夫人初来乍到,我领她们在内苑转一转。”
皇后颔首,“去吧。”上了年纪的人,也不堪久坐,她跟女官们说:“咱们去折几枝桃花,回去插在瓶子里。”
皇后一走,桃园亭顿时欢腾起来了。有人借故离席了,也有人呼唤宫婢去折桃花,还有人挽起袖子,要组队击鞠,绿岫悄悄松口气,凑到皇甫南的耳朵,吹出来的气弄得她痒痒的,“娘子……”
“别说。”皇甫南声音不高,眼神却有些凌厉,绿岫讪讪地闭上嘴。皇甫南若无其事地理着裙摆,红色的嘴唇又动了动,“你瞧一瞧,是不是崔婕妤在看咱们。”
绿岫这会学聪明了,只把眼珠子动了动,跟皇甫南小声说:“崔婕妤是在看咱们。”崔婕妤貌美受宠,宫嫔里属她难对付,绿岫被看得心头一颤,越发不敢转身,她轻轻拍着胸口,跟皇甫南咬耳朵,“她老看咱们干嘛呀?”
“不是咱们,是你。”皇甫南微笑,“我听说,她最讨厌别人贴翠钿,要是哪个宫女犯了禁,会被她拔掉舌头,然后把嘴巴缝起来。”
绿岫的脸霎时白了,她两腿有些打颤,险些贴在皇甫南身上,“娘子,咱们回吧。”
“不急。”皇甫南道。
骤然一声嘹亮的号角,马蹄声乱响,像一阵疾雨似的,墙那头更喧嚣了。皇后捻着桃花,倾听了一会,问:“是在击球吗?”
“是陛下选了一件西番人进献的金盘,当做彩头,让北衙的禁军跟西番人击球,谁赢了,就能得金盘。”少顷,隔墙又一阵欢呼,有个女官满面笑容地回来了,说:“蜀王府三郎率领的北衙禁军赢了,金盘也赏给了三郎。”
皇后饶有兴致,“叫三郎拿着金盘来,我也看看是什么好东西,值得这样拼命?”
桃林里轻声的笑语停了,各色裙裾拂在绿茸茸的草地上,都在往苑门上转身。有人是矜持,有人是好奇,绿岫不敢再轻举妄动,只把一双眼斜着去看皇甫南。皇甫南若无其事地走到一旁,手指掀起纱帷,欣赏着池底的游鱼。
亭外有动静了,金盘被女官捧给了皇后,得了这彩头的人却没露面。隔了一片云霞似的桃树,只见一个穿侍卫服的身影,英姿飒爽地立着苑门外。皇后和众人传看了金盘,往上头放了一盏雪白的酪浆,一枝盛放的桃花,说是添彩,那人遥远地向桃园亭里拜了拜,就离开了。
他这么守礼,连皇后都奇怪,命妇里有跟他熟的,笑着说:“三郎长大了。”
皇甫南目送那道绯色的影子出了苑门,绿岫的声音细得像蝇子钻进耳朵里,“崔婕妤又在看咱们了。”
皇甫南把眸光收回来,见崔婕妤娉婷地站了起来,她浑身披着珠玉,碧罗裙一散开,像迎风颤动的荷叶。“皇甫娘子,”两人从没搭过话,但她的语气很熟稔,嘴角贴着两个圆圆的翠羽钿子,一笑起来,像酒窝似的俏皮,“跟我走。”她拉起了皇甫南,那双手是洁白的,柔软得像没有骨头。
皇甫府的夫人和姊妹们都没往这里留意,皇甫南眼尾一瞥,绿岫也悄没声地溜了。她只能把疑窦压在心底,从鼓墩上起身,向远处的皇后屈膝施礼,崔婕妤的罗裙一荡,早已经扭头走了。
桃园亭的声音远了,崔婕妤问皇甫南,“你老家是益州的?”
“是。”
“怪不得蜀王妃和你熟。”
皇甫南跟在崔婕妤身后,端详着她。宫里的妃嫔自皇后以下,都循规蹈矩,像一尊繁复精美的器物,这个女人是活的,像一泓清水。宫里时兴穿石榴裙,独她要做万丛红中一点绿。皇甫南一字一句都很谨慎,“王妃待人都和气。”
崔婕妤突然笑出来,“都是益州来的,你比薛昶的女儿好看多了。”
皇甫南一顿,只能微笑,“薛娘子是将门虎女。”
“不就是薛厚的侄女吗?”崔氏似有些不屑,“皇甫家也不比他差。”她说话很直,大概是肆意惯了,“不过你父亲在朝中没什么名气,虽说也是皇甫达奚的族弟。这么看,皇甫相公要比薛厚清廉嘛。”
皇甫南道:“举贤不避亲。”
相比崔氏的锋芒毕露,皇甫南简直滑不留手。 崔氏睨她一眼,随手从树上折下一枝桃花,花开得很浓艳娇嫩,崔氏掐下一朵来,指尖上转了转,又毫不留情地丢在脚下。两人沿着青石铺的小径慢慢走着,崔氏不讲明,皇甫南也不问,到了禁苑深处一座殿阁外,崔氏站住了,用绫帕擦了擦额头的汗,“进去歇歇。”
殿外禁卫林立,内侍举着五色幡,女官执着雉扇,这是皇后的黃麾仗。皇甫南知道这处宫苑是皇后游幸后休憩的地方,她想避嫌,“我在外头等婕妤。”
“只是讨水洗一洗,皇后又不在,怕什么?”
崔氏又要来拉皇甫南,皇甫南做不经意状,把被花枝扯落的帔子曳起来,避过了她的手——她对这个崔婕妤满心的警惕。“婕妤请在前面走。”她无奈地答应了,崔氏的几名宫婢捧着香蹬、绣垫,依次跟着进了宫门,皇甫南才慢慢跟上去。
宫苑里有一株樱桃树,几丛竹篱笆,两只绿头鸭在池子里散漫地游着,没外头那样戒备森严。为等候凤驾降临,巾栉、热水都是现成的,皇甫南和崔氏到了庑房,崔氏被宫婢解开领子,用湿手巾擦了脸和脖子,很痛快的样子,见皇甫南只在旁边站着,崔氏又扑哧一声笑了:“你是怕老虎吃你吗?”
皇甫南很恭谨,“宫苑禁地,小女不敢造次。”
崔氏把扇子拾起来,踱到窗边,忽然说:“听说你认识蜀王府的三郎?”
皇甫南有点惊讶,“只是在益州见过。”
“怪不得。”崔氏对皇甫南招了招手,不等皇甫南走近,她手指在唇边一竖,脸上是神秘的表情,“你瞧。”
皇甫南顺着崔氏的目光看去,偏殿的门开了,蜀王妃被薛昶妻女陪着走到廊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看了会绿头鸭子洑水,蜀王妃一抬头,说:“来了。”其余众人都屈膝施礼,嘴里叫“郎君。”
不等来人走到廊下,皇甫南猝然转身,躲到了一旁,独留崔氏站在窗畔,崔氏缓缓摇起扇子,眼睛瞟着皇甫南,脸上浮起了然的微笑。
庑房离偏殿稍远,只隐约听见蜀王妃道:“怎么还要人三催四请的?”之后,又惊愕地斥责了一句,“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崔氏回到月凳上坐下,一名宫婢捧镜,另一名上来替她重新挽发,庑房的门是闭的,隔绝了外头的声音。崔氏精心理着发鬓,对着铜镜说:“今天率领北衙禁军打球的人,不是三郎,是他手下的人扮的。他的心思大概不在打球上……在桃园亭时,看你盯着他直皱眉,我还当你是个明眼人,原来你也没看出来吗?”
皇甫南整个人紧绷了起来,默然片刻,她说:“我和他不熟悉。”
“听说三郎整天往皇甫府跑,我还当你们有交情呢。”
皇甫南仍然摇头,“皇甫家弟兄多了,兴许有人和他熟。”
崔氏在镜子里瞥了一眼皇甫南,“你的嘴巴真紧。”
皇甫南反问:“婕妤想让我说什么呢?”
“没什么,”崔氏理妆完毕,她款款地起身,笑着走向皇甫南,“只是想告诉你,男人的鬼话信不得。”